小镇上来的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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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是1960年戴着右派帽子来到小镇的。他的祖父年轻时从小镇到上海滩讨生活,孙子阿拉从上海回老家改造,岁月又一个轮回。
那时的阿拉三十出头,细皮嫩肉,高个子,留着背头,穿身细格子培罗蒙西装,三接头皮鞋,虽然神态沉郁,但时尚衣着在小镇上很抢眼。小镇人听他一口“阿拉”长“阿拉”短的招牌话,日后便以“阿拉”称呼他。
居委会在分配阿拉做什么活时曾犯过难。阿拉打扫厕所,担着半桶水走一步晃三晃,裤子湿半截;他去扫街,划拉起半人多高的竹柄扫帚像在画画;当茶馆伙计,铜水壶续水颤悠悠倒水,常烫伤茶客手脚。茶馆的老根不看阿拉笑话,念着上辈与阿拉家的交情,安排他做收钱算账的活。
茶客们嚼山海经,扯到袁世凯当了几天皇帝,慈禧的墓被谁挖开,每每争执不下,阿拉嘀咕一声就见分晓。阿拉的住屋放着一只“三五”牌台钟,除了“铛铛铛”的报时声,还有梅雨般缠绵的小提琴曲。
阿拉纤长的手指在“百灵”牌小提琴弦上跳跃的姿势以及眼角渐渐流出的泪水,引来许多人看稀奇。阿拉的才情让系着黑围裙、蓬着一头乱发的老根和伙计们很长面子,他们说:那个上海人啊,文绉绉像个说书先生!
茶客们带些鲜活鱼虾蟹鳖到镇上卖,换几个茶钱。阿拉近水楼台先得月,隔三差五买来饱口福。他会酎着性子,将十月蟹蒸熟后剔出蟹肉,拌豆腐包馄饨吃。热汤中捞起的馄饨透出白生生的蟹肉馅,清汤上飘着白花花的猪油和生青碧绿的蒜花,香气扑鼻,鲜美无比。阿拉一个月28元工资,吃喝加两天一包前门烟,寅吃卯粮,到处借款赊账。
有一次,阿拉几天没到茶馆,心生疑惑的老根寻上门去瞧究竟。只见阿拉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追问之下老根才知道,阿拉因手头短缺,又借不到钱,已断顿好几天了。老根跺脚骂道:你个馋鬼!贪吃图快活,过个有袜筒没袜底的烂日子。
阿拉肺不好,时不时气急咳嗽,每到黄梅阴雨天愈发发病频繁。茶馆几个老伙计,轮流为他端热汤热水,还寻来秘方,借着热炉灶,熬胎盘汤给阿拉补身子。
镇上人家的日子紧巴,但凡有红白喜事,总会让小孩子去叫阿拉吃一杯酒;四时六节,谁家包了粽子,蒸了黄松糕,腌了咸蛋、雪里蕻,也会让小孩子送些给阿拉尝尝。小镇人知道阿拉与妻子断了关系,病病歪歪一人生活,不容易。
总有十个寒暑吧。镇上有过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阿拉曾被剃了阴阳头,颈项上挂着小黑板,踉跄着步子游街接受批斗,苍白的脸上淌着绿豆般的汗珠。老根不住叹气,寻个生“痨病”的借口,把阿拉保护起来。
在小镇人排演京剧《沙家浜》时,阿拉去教戏,吴传魁、刁德一、阿庆嫂的唱词,连五音不全的坳根也能哼哼几句。阿拉的培罗蒙西装已穿得皱皱巴巴,沾满脏兮兮的茶垢,清瘦的脸上胡子拉碴,但他腹中纵贯古今的故事,带给夏夜纳凉的孩子们一个又一个五彩斑斓的梦。
上世纪80年代初,阿拉被一辆轿车接回上海。
后来,小镇人开始办乡镇企业,镇服装厂从为上海厂子贴牌加工到自主生产,规模不断扩大。
据圈内人士讲,这得益于上海一位服装名师的关照,那人曾下放到过小镇,茶馆的老根和左邻右舍给过他很多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