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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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安塞小城和乡村结合部的暮色中,与一棵树遥遥相对。
那是一棵雄性银杏树,高八、九米,宝塔形身姿,枝柯分成七八蓬,对称着向四周婆娑延展,枝头缀满翡翠绿的扇叶,晚风中颤动着,闪着光,仿佛能听到碎玉相击的声音。
这是我一个亲戚家里最大的树了:树龄十八年,胸径22厘米。据说,今年春上有人出价2万元,死乞白赖地硬缠了三四次,亲戚硬是没卖。
市场价格不菲的银杏,如今在老家村子里已有人开始试着育苗了,不过在银杏树苗培育成功之前,老家的苗圃里依旧是清一色的侧柏和槐树苗,这些苗子都不大,茶杯口粗细。
这让我不禁怀念起童年时的乡村树了——
那时候,一个村子就是一座植物园,无论是村边河沿、坝梁道旁,还是窑前屋后,院里院外,全部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桃、杏、梨、枣,柏、柳、榆、槐,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树木,或紧紧密密,或稀稀疏疏地聚散着,无忧无虑地生长着,它们舒展着枝叶,一起向天空奔跑。 (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那时候,乡村树参与了人们的全部生活,给人以无限的恩惠。洋槐、柏树、杠树这些硬料,人们做窗造房用它们做梁作柱,村民子女婚嫁用它们做家具、打嫁妆。果树们的果实,就是一家人一年的零食了。勤俭的人家自己舍不得吃,还拿到街市上去卖呢。三月三,吃春尖。老榆树上的榆钱绽放了,一簇簇浅绿色的榆钱,嫩嫩的,甜甜的,带着些微的清鲜。翠绿的韭菜长出来了,韭菜炒鸡蛋,豆腐拌小葱,红、黄、绿相间,幽幽的清香。槐花饼、槐花菜,五月的炊烟里氤氲着槐花的芬芳。至今,我的舌尖上还记忆着乡村树的种种味道。
谁家有人得了痔疮,到臭椿树上拣镰刀把粗的枝子砍一根,拿到家里放到柴火里烧热了,然后将棍子骑到患处,立马见效。哪家人的手脚冻裂了,刮点椿树胶,烧化了涂在裂口中,既止了痛,又加速了伤口愈合。朱随娃家偌大的一个院落没有围墙,只种了一圈酸枣丛,长有一人高,棵棵手脖子粗,棘刺四张,密不透风,鸡狗都钻不过去。那年,聪明的姐姐用白色的槐花榨汁,竟将一块白尼龙布染出了漂亮的桔黄色,给我裁一件衬衣,让我美了几个夏天。
家乡的风俗习惯也少不了用树。“头不顶桑,脚不踩槐”那是说房梁、门槛的用木,办喜事扎“松门”,新郎新娘拜天地时“熰火盆”,都要用到松柏枝,丧事上孝子披麻戴孝捧的“哀杖”(哭丧棒)必须用鲜柳木……
如今,树少了,树的种类少了,当年的风景不在了。少年时常听老人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也很少有人再提。人们个个瞅着眼前的利益,巴不得全都栽种最值钱的树,也巴不得今天栽下的树,明天就能换成大把大把的钞票。再加上其它因素,干扰了树的生长,十年以上树龄的大树已很少看到。张奶奶门前的那棵大槐树,到现在也不过50多年,竟成了“珍稀树种”、“大树古树”,前年市里建广场,不知怎么就相中了它,来了人,来了车,绳捆索绑地移走了,也不知现在的它是不是还活着。
我又想到了一种树,至今还不知道它植物学上的真正名字,只知道乡下人叫它“小孩拳”。它总长不大,在地角,在沟畔,长个十年八年长不了擀面杖粗,但没有人扼杀它,谁也不去取消它生长的权利。那时的人们决没有如今那么势利,有用的无用的,只要它是棵树,就让它自由地生长着。“小孩拳”质地坚硬,纹理细密,小时的我曾让一个朋友用它刻过几枚印章。可现在哪里也寻不见它的踪影,听说十多年前就没了,真担心它绝种了呢。
我时常想起童年时老家里的那些树,想到它们就会有一种淡淡的忧伤涌上来,这竟渐成了我的一样心事。我知道,它们就像我生命中的老友,随着岁月和人世的变幻,老去,并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