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检验人心最好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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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检验人心最好的工具。
唐嬢是母亲最好的朋友之一,有时候那种“好”的感觉胜过母亲的亲姐妹。母亲和唐嬢认识近四十年,从当初的满头青丝一直好到现在的苍颜白发。
记忆里最初的唐嬢,年轻气盛,风风火火,在八十年代初的乡村,一边拉扯着三个孩子,干着四亩多地的农活;一边在离家三里多地的村小当着代课老师,音乐、数学、语文,什么科目都教。唐嬢的爱人,孩子们都亲切地称着“曹姑爹”,在离家几十公里外的小城的一个兵工单位做政治工作,每周回来一次。之所以感觉“亲切”,我想,除了曹姑爹永远和蔼的微笑之外,更重要的是每周星期六伴着曹姑爹的自行车铃声,他会给村里的每个孩子都带回农村少有的零食,有时候是几块动物饼干,有时候是几颗少见的水果糖。
那个时候的唐嬢,确实辛苦。下班脱了衣服,换上围裙就是农妇,田间地头,房前屋后,做不完的农活,干不完的家务;早晨喂完猪,换上工作服,背上挎包,风风火火跑到学校,打开脚踏风琴,就是人民音乐教师。当时留给我的印象,就没看到她闲下来的时候,仿佛永远都在小跑着,擦着脸上永远也淌不完的汗水。
唐嬢的三个孩子都怕她。大儿子在县城读高中,成绩很好,高高的个子,性格活泼,长得很像唱《我的中国心》的张明敏。每周末放学后回家,细脚伶仃的他挑着粪桶奔走在菜地,总能招来大家的目光,家长们总喜欢在这个时候教育孩子:看别个曹杨哥哥,学习也好,农活也做,做什么像什么,马上就是大学生啰。
二女儿长得特别像山口百惠,无奈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精神出了问题,清醒时还和正常人无异,一旦发起病来,非得一家老小齐上阵不可。在附近城市专门治疗精神病的医院也去治过,但是没有太大起色,更多的时候就是呆在家里。生病的时候,唐嬢把她关在房间里,不懂事的小孩子和貌似懂事的大人们都挤在唐嬢家里看热闹。
三女儿黑黑的,有一个与之很反差的名字:小云。小云姐性格特别像男孩子,大大咧咧的,和我们小孩子特别能耍到一块儿。每次唐嬢回家,总要大声叫喊:小云,回来,做活路。
唐嬢对邻居,尤其对我和妈妈总是笑盈盈的,但是对孩子总没有太多好脸色。我曾经看到过她抽出自己的皮带,将考试没考好的曹杨哥哥打得在地上翻滚儿。两个姐姐在旁边看得大气不敢出,乖乖地各自找着家里的事情做。曹姑爹在家的时候总是笑着来劝,往往是招到同样的怒骂。
当时挺害怕唐嬢的,虽然她还教着我们的音乐课。每次上课,我们都围在村小那台破旧不堪的脚踏风琴旁,听她一边弹琴一边教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这个时候的唐嬢一点都不吓人,笑眯眯的,一遍一遍认真地教着。
农忙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总是和另外一家邻居一起帮着唐嬢做农活。曹姑爹不在家,曹杨哥哥在学校读书,二姐姐精神有问题,小云姐姐还小,全家上下就唐嬢半个劳动力。唐嬢常常是在田里忙活半天,然后马上赶回家,开始忙着做饭。每当这个时候,是我和邻居小孩子最快乐的时候,原因是唐嬢总是将一年里最舍不得吃的好东西都一股脑地在那几天全端上桌来,很多东西都是曹姑爹单位发的,或者唐嬢积攒的钱买的,很多都是我们小孩子从来没有吃过的。
农忙过后,唐嬢总要将曹姑爹买回的东西给我家和邻居家分上一些,再三感谢一番。母亲常说,帮着干了一丁点事情,结果都把自己吃胖了。唐嬢则很动情地说,如果没有你们,几亩地头的东西囔个整回来哦!你看你们做得比自己家头还仔细,谷子一挑眺地担回来,谷草捆得整整齐齐,太感谢了。
每年都是这样,直到唐嬢从村子里搬走。
曹姑爹的单位解决了住房问题,分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那个时候的曹杨哥哥已经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到另外一个城市读书去了。于是,唐嬢辞了干了近二十年的民办教师,将家头的东西该送的送,低价卖的卖,带着两个女儿到另外一座小城去了。
每年,她们一家总要回来几次,每次回来,都是大包小包的,问问我的学习,关心关心母亲的身体,留下一大包东西,然后住上一两天,又回到小城。
唐嬢没了工作,曾经在曹姑爹的单位做过一段时间的裁缝,帮着别人打点衣服,随着曹杨哥哥参加工作和二姐姐病情的加重,后来彻底没上班,做起了家庭主妇。
每次回来,他们总给我带来大量的零食、铅笔和作文本,有时候,下次带来的时候,上次的都还没有用完。
每次到我家,总是关切地询问起我的学习,鼓励我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好的学校。看着我瘦骨嶙峋的样子,总是叮嘱母亲要给我吃好一点,临走关切地问一句:是不是缺钱?
一到寒暑假,他们总是传书带信地让我到他们家去玩。高中时的暑假去过几次,每次去,都享受着贵宾的待遇,唐嬢一家总是带着我到附近的旅游景点去游玩,买很多吃食,临走的时候买好车票,将我送上车。母亲每次都很过意不去,觉得过于隆重,唐嬢总是说,那些年,我最困难的时候,你们帮了好多哦,这些算啥子哦!我给曹杨他们几姊妹都说了,没有你们,他们咋可能考上学校走出来哦!我都喊他们好好记的这份情。母亲每次谈起,都觉得很不好意思,长大后有一次谈起这件事情,母亲说,要说感谢,还应该是我们感谢唐嬢,那个时候,农忙累得很,家头穷,想吃点好的东西几乎不可能,幸好帮着唐嬢做点农活,才可以吃好点吃饱点。你们唐嬢,就是太记情了。
唐嬢一家后来又随着单位搬迁到了另一座更大的城市。搬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张罗着母亲和隔壁邻居张嬢到她家里去玩。母亲回来说,唐嬢头一天就买了大堆的零食和各种稀奇东西在家头堆起,三天里面,什么花样都吃完了,唐嬢还不放她们走。每次说起,都说我们帮了她太多忙,她简直一辈子都还不清。搞得我和张嬢简直不好意思。
其实搬走后的唐嬢并不宽裕,曹杨哥哥读大学,二姐姐治病,小云姐姐读书,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加上她没有工作,全家五张嘴都靠着曹姑爹每个月开的薪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当不了在农村,至少在村里,喝水、吃饭、吃菜是几乎不花钱的。
但是唐嬢总是将最慷慨的一面留给了我们一家和邻居一家。有一次,我到她家里去玩,唐嬢将新鲜菜推到我的面前,自己和曹姑爹却挑着热过的剩菜。回来,将这件事情告诉母亲,母亲说,你唐嬢就是一辈子对人大方,太实在了。
曹杨哥哥大学毕业之后去了两省交界的一座城市,一年到头回来一次。而二姐姐则是在折磨了唐嬢十多年后,留下一个呱呱待哺的女儿离开了这个世界。还记得唐嬢谈起二姐姐离世时与母亲的谈话:简直是个没孝心的,折磨了我十多年,天天一大把一大把的药吃着,好不容易张罗着给她成了一个家,结果她却走了,没良心的……听着唐嬢的哭诉,想着二姐姐每次发病时,唐嬢的手忙脚乱,灌药,找人,打骂,安抚……就是正常人也被折磨不正常了,而唐嬢这一照顾就是将近二十年。
而在这期间,小云姐姐离了婚,单身带着女儿过生活;曹姑爹则在退休后的第二年患上了糖尿病。整个家又如几十年前一样压在了身体早已衰弱的唐嬢肩头。
工作后到唐嬢家去,唐嬢依然如往常一般将好吃的堆到面前,刚放下碗筷,她又递上削好的水果,水果还拿在手上,她又搬出超市里采购的零食。而曹姑爹的病情在唐嬢的精心照顾之下,坚持了十多年,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后来每次去的时候,曹姑爹总喜欢怀旧,拿出他画的很粗拙的画,告诉我,他画的是童年时他和伙伴到村头大河去游泳,他的妈妈拿着鞭子在岸上追他;他一个人参军到部队,第一次在党旗下庄严宣誓……曹姑爹幼年失父,少年丧母,十多岁参军,随着队伍北上南下,后来退伍到了这家兵工单位做政治工作。因为性格的原因,更因为长期没有照顾家里的原因吧,曹姑爹总是对待家人和颜悦色,不发一点脾气,倒是把唐嬢的脾气“娇惯”了出来。
二零零九年的元旦,黄昏时分,细雨纷飞,突然接到唐嬢的电话,说曹姑爹刚刚走了。接到电话的瞬间,我愣住了。虽然早有预感,但是没有想到待人和蔼、一片善心的曹姑爹会走得如此之快,从发病到离去,不到半个小时。
参加曹姑爹的葬礼,见到了很久未见的曹杨哥哥,在感觉唐嬢老了的时候,突然发现曹杨哥哥也有了白发,一群以前在他带领下嘻嘻哈哈的小屁孩也一个一个长大了,发福的发福,白发的白发。在这样特定的氛围和情景之下,许多熟悉的场景情不自禁地浮现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发自心底的泪水。
曹姑爹离去之后,唐嬢时不时的到村里小住,回去之后,也叫邻居张嬢和母亲到她家里去小住几日。几个原来青春勃发的人突然之间就老了,原来在田里干活热火朝天变成了四人一桌麻将打得昏张频频。回老家,看着她们几个相互挽着去乡场上赶街,看着她们日渐佝偻的背影,总是觉得酸酸的,为她们逝去的青春;也有一种甜甜的感觉,为她们几十年不变的友谊和逢年过节亲切的问候。
“乖儿子啊,你在干啥子啊?我现在和小云姐姐一起到山上去玩,我回来了,你喊妈妈有空就过来耍哈!你要注意身体,少喝点酒啊,好,挂了!”
元旦节接到唐嬢的电话,她在那头一个劲地说着,全然不顾我不停地祝福她元旦快乐。她每次给我电话,除了叫我注意身体,少喝点酒,更多的就是问候我的母亲,叫母亲一定要到她那里去玩。
责怪自己,为什么不知道在节日的时候问候一下唐嬢呢?
一个电话,让我想起了有关唐嬢的很多往事,于是记下。其实自己知道,自己记下的不是有关唐嬢的岁月,而是有关自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