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爱却情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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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和婆婆是绝对的平民百姓。公公的文化程度是勉强可以看看报纸,婆婆则能看懂“郑彩其”这三个字,那是她的大名。
公公婆婆来自粤西一个穷困小村子,新中国还没成立就到广州谋生,在城市中心住了半个世纪,说的还是地地道道的乡下话。究其原因,是他们之间极少言语。所有交流与理解,尽在不言中,顶多某一方提个什么要求或问个什么话,对方便是“嗯”的一声,简约明了。
所以,十一年,没见过他们红脸、吵架。唯一的一次,却是惊天动地。那是公公七十八岁那一年,他曾为婆婆自杀。
公公是个七级建筑工,当年的工资是很高。婆婆是个家庭妇女,大概做过保管自行车、居民小组长之类的职业。婆婆不知是因为与生俱来性格所致还是肺气肿等病的原因,说话从来细声细气的,不急不躁。公公对于这位夫人,言听计从,从不说“不”。
那一年,婆婆已是将临油干灯灭的状况,病得只剩一双深陷的眼睛,还有一层皱皱的皮,包裹住干干的一副骨头。公公心痛婆婆,承担了所有外出任务:每天起大早去给婆婆带回早餐,之后按婆婆的吩咐,到市场采购当天的东西。
这天,婆婆吩咐公公,买几个红薯——婆婆咽食米饭已十分困难,多是吃容易吞咽的红薯。
公公第一次去市场,人老眼花,买回来的是马铃薯。公公又第二次去市场,鬼使神差,买回来的还是土豆。公公很伤心,躲在房间里反反复复说自己不中用,之后,一口气喝下了半瓶白酒和半瓶安定片。
婆婆煮好了饭,进房间叫公公吃饭,发现公公已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了。桌子上放着一个空酒瓶和空的安定片药瓶。
上天不忍心拆开这对老夫妇。救护车把公公拉到医院,医生们向我宣布他们将全力抢救,但顶多只能维持公公一小时生命。我们呼天抢地哭喊,公公在我们哭喊声中睁大了眼睛,奇迹般地在急救室躺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步行回家。
跨过这道生死门,此后两位老人更有一种默契,相互之间连小声说“不”都灭绝了。婆婆是静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的。自此以后,更少见到公公笑,甚至说话。
按当地习惯,亲人死后的遗像是不放在家里的,但公公执意要把婆婆的遗像放在客厅向阳的地方。之后,每顿饭前,公公必做的功课就是给婆婆点一支上好的檀香。
常常一家人坐齐了,饭菜齐了,公公却站起来,颤颤抖抖离开餐台。我们大声问:“去哪里,干什么?”
公公耳朵很背,一点反应都没有。但一定会边走边自言自语:“你们妈妈还没有吃饭哩。”于是去搬一张日字型的小方凳,站在凳上,恭恭敬敬给婆婆上香。
有一次,公公得了肺炎,高烧至半昏迷,送到医院打点滴,直到深夜才回家。安顿好公公睡觉后,我疲惫不堪地倒在床上。迷糊中我听到客厅有声音,便爬起来,打开房间门,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公公站在日字型的小方凳上,给婆婆上香,小方凳晃晃悠悠,一百五十多斤体重的八十多岁的老公公站在上面,就像耍杂技踩球一样。我不顾一切冲上去,抱住公公,扶着他点完那支香。
公公喃喃地说:“我出去一天了,你妈还没吃饭哩……”
第二天,我头一遭跑了祭品专卖店,买了一对电香灯回来。电香灯只要一接开关,电香便亮起来,视觉上与点的檀香有一样的效果。我花了很多时间说服公公,电香与檀香一样,婆婆一定会怕公公摔倒,宁肯要电香而不要檀香。
公公自婆婆去世后,老年痴呆症便一天比一天严重。不知日夜,不知冷暖,最头痛的是他时常把晚上当白天,夜深人静时他就起床,不停地在家中走动,翻东西,嚷着要开门出去逛街喝早茶。
受害最大的是我的女儿,她正准备考高中,功课很紧,考试很多,晚上睡不了觉,白天上学就打瞌睡。我不断和公公“上课”,告诉他现在是深夜二时、三时,不能出门,不能逛街。但一切都告无效。
一天晚上,女儿又被公公吵醒,她站在奶奶的遗像前哭诉:“奶奶,您快管管爷爷,他天天晚上闹,我睡不了觉,上学很辛苦,我要考试了,奶奶,您一定要帮我。”
奇迹就在那一霎间出现,耳朵差不多全聋的公公是不可能听到孙女的哭诉的,但他却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声不吭地回房间睡觉,一夜平安。
第二天女儿在奶奶的遗像前摆了两个硕大的新奇士橙,那是奶奶生前最喜欢吃的。女儿说:“谢谢奶奶!奶奶您真行,即使在天界,也可让爷爷听话!”
更不可思议的是,近年,八十八岁高龄的老公公,老年痴呆病已到了连亲生儿子都不认识的地步了。但是,有一件事他永远不会糊涂:
问:“郑彩其是谁?”
答:“我的老婆。”
问:“你的老婆叫什么名字?”
答:“郑彩其。”
又到清明扫墓时,公公老得连坐轮椅的力气都没有了,因此,我替公公好好地拜祭婆婆。在婆婆的坟前,我默默地把公公疼爱婆婆的故事,点点滴滴细细诉说。
公公与婆婆,贫贱夫妻,为柴米油盐劳碌奔波一生一世。可公公给予了婆婆人世间最实实在在的东西,平平淡淡,涓水长流。那种点点滴滴却又是真真实实的东西,融入每个细胞,注进每根骨髓,年岁淡不去,阴阳隔不断,始终如一,终极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