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的亲情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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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的“南沙沟”,离钓鱼台国宾馆极近,小区门口有人站岗,里面清一色三层旧式小楼,楼距很宽,中间是静谧的乔木和草坪。据说,这里几百户人家中,没有封闭阳台也没进行装修的,只有杨绛一家。1977年春,钱钟书一家告别学部办公室的蛰居生活,搬到此处新宅,这也是他人生中的最后居所。三十多年来,这是一个略显寂寞的地方,因为主人罕有的孤独;但它也不断迎来送往,因为主人稀世的分量。
钱杨是无锡同乡,1932年相识,1935年喜结良缘,恩爱六十多年。
“文革”初期,别人被斗得狼狈不堪,钱钟书却顶着“活无常”式的高帽子,胸前挂着名字上打叉的大牌子昂首阔步,任凭街上的孩子哄闹取笑,既不畏缩也不惶悚。在暴虐横行、风声鹤唳的年代,瘦弱的杨绛还有过“壮举”。“外人看去她是柔弱的娇太太,面对阶级斗争肯定吃不消或者往后退缩的样子,但有一次,她真的让我刮目相看!”叶廷芳回忆说,“1966年夏的一次批斗会,‘文革’初期钱钟书被贴了大字报,杨绛就在当中一角贴了个小纸条澄清。后来群众批牛鬼蛇神,全所一百多人面前,把八九个人都拉出来批斗,站一排,杨绛站在最右边,当时一起被批的还有宗璞、邹荻帆、李健吾等,其他人都低着头,你说什么都接受,就算不符合事实也不敢说话,就她一个人,脸涨得通红。他们逼问杨绛,为什么要替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翻案。她跺着脚,怒不可遏地据理力争:就是不符合事实!就是不符合事实!这次以后我就对她刮目相看了,一方面是她的勇敢行为,另一方面是她对丈夫的忠贞,绝不允许有不符合事实的批判。”
1969年11月,年近花甲的钱钟书告别妻女先下了五七干校,学问通透的他,侍弄煤、锅炉却是外行,水总是烧不开,被大家笑称“钱不开”。半年后,杨绛也来到干校,两个人不在一个连,但能偶尔相聚。两个连在地界上是毗邻的,差距一里左右。杨绛在“菜园班”,当时快六十了,白天由她看管菜园,她就利用这个时间,坐在小马扎上,用膝盖当写字台,看书或写东西。钱钟书担负送信工作,每天下午四五点左右,他去“公社”取件时,总要绕道百十来步看他的妻子,杨绛把自己写的东西递给他,他一般就站在那儿看。
在信阳的日子,杨绛依然和别人不同,似乎总是“笑嘻嘻的”,还对大家说“文革”对她最大的教育就是与群众打成一片。只是有一次,大家都在劳动,凿井、种菜、浇菜……菜地旁边突然起了个坟堆,她说,死的人多冷啊,坟地里草都没有……当时是夏天,大家还奇怪她怎么会想到冷。事实上,那时候的杨绛刚刚遭遇丧婿之痛,他们的女婿王德一,在批斗中不堪受辱自杀了。
1997年,钱杨二老的独女钱瑗去世,一年后,缠绵病榻的钱钟书也走了。“钟书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顾人,男不如女。我尽力保养自己,争求‘夫在先,妻在后’,错了次序就糟糕了。”钱钟书缠绵病榻的日子,全靠杨绛一人悉心照料。菜都做成糊状,鱼要做成粥,一个小刺都不能有,都是杨绛一根一根剔掉的。有段时间,钱钟书在北京医院,女儿在西郊,杨绛这么大年纪两边跑。一家三口人,后来一下走两个,尤其是女儿的走让她毫无思想准备,这个打击太大了!“我们仨失散了”。但是她居然非常坚强,一滴泪都不掉。
“钟书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压根儿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敛起丧亲之痛,当年已近九十高龄的杨绛开始翻译柏拉图的《斐多篇》。人们惊讶地发现,没多久,这位纤小瘦弱的老太太在忘我的文字中硬硬朗朗地站起来了!
十多年来,面对时间这位严酷的判官,杨绛仿佛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越战越骁勇:翻译、写作之外,她还一人揽下了整理钱钟书学术遗稿的工作,那是几麻袋天书般的手稿与中外文笔记,恐怕难以想象,一个老人居然能扛下如此超负荷的重担。
对于悲痛和酸楚,她却从不多著一字,潺潺缓缓,举重若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