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同学和班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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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看了一篇东晋时期著名高僧慧远大师的《报应论》。高僧称:“经说业有三报:一曰现报,二曰生报,三曰后报。”也就是说:现报是现在造作善业或恶业,当下或现世就能遭受报应;生报是指现世造作善业或恶业,来世会受到相应的善恶报应;后报是指现世造作善恶之业,将会在二生、三生、百生、千生之后遭受报应。
这是佛学的说法。
大家也都知道自然界是有规律可循的。生活在社会中间的每一个人,本也属于自然的一分子,他们也都有规律可循吗?
这个话题对于科学不啻是个难题,更何况芸芸众生遑论其中奥秘了。
暂抛开这样一个带有哲学意味的宗教说法,然而,我的思绪却一直不曾关闭记忆的闸门,重新编织着所经历过的现实……
那是个 “斗争”席卷天下的年月。社会上草木皆兵、捕风捉影,竟成了生活常态;担惊受怕、唯恐祸降的异样心情,更是布满街头巷尾。 ( : )
一场规模巨大的运动正在开展起来。当时段校长在学校有线广播里传达了诸如“前十条”、“后十条”之类各式各样的文件,作为初中生的我根本听不明白,只是囫囵吞枣而已。但也没让我们这些十三、四岁的少年在运动中闲着。记得讨论反对资产阶级思想侵蚀时,也是要求联系思想实际的。有同学说:在家里吃肉馒头总挑肉馅多的吃,这是资产阶级损人利己坏思想在作怪;有的同学说:自己老盯着一件印有蝴蝶结的花衣裳穿,不喜欢穿朴素颜色的,更不愿意穿有补丁的,这就是受到资产阶级贪图享受的腐朽思想的影响;有的则是挖空心思编排出一个个小故事:说自己在商店捡到五分钱,旁边摆摊的老头叫他自己揣着可以买零食吃。他经过一番拒腐蚀永不沾的思想斗争,义正词严地痛斥“小业主”(其实摆摊的根本提升不到小业主的地位),妄图用资产阶级思想毒害我们青少年,最终,他将五分钱交到了商店失物招领处。这些“鸡毛蒜皮”改造思想的例子,搁在今天,连小学生都会笑话我们:幼稚浅薄、胡咬乱攀!
但在高中学生里,学校已经明火执仗地展开“千万不要忘记”与“敌人”争夺“青年”的现实斗争了。我记得有一位高二学生,被段校长当作受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反面典型,在大会上进行批判。这位高二同学,平时喜欢打扮:头发留得老长,经常吹成“派克包头”(当时理发店的一种男式发型);经常大翻领小脚裤的油头粉面;联欢会上别人大唱革命歌曲,他却上台唱起了谈情说爱的“志超读信”。最要命的是他父亲曾是被镇压的反动资本家,但他却私下里说父亲是冤枉的。于是他的命运就陷入了悲惨境地。他作为反动资产阶级孝子贤孙被学校开除。档案转到街道,不久他又被要求去新疆落户。在临走的前一天,却突然失踪。后来一直都没有他的消息,有人说他已经不在世上了。
你说段校长是执行上级指示精神也好,你说段校长是自己想在运动中作出政绩来也罢,段校长与这位高二学生的遭遇,肯定是脱不了干系。
其实,段校长为人正直、两袖清风。他从部队转业到学校,按级别分配给他两间南北套和一间单间套。就他家加上保姆五口人居住,并不宽敞。但他只接受了南北套,回掉了单间套。他认为上海市民平均住房只有几平米,自己不应该享有更多的住房。当时在视住房贵如金子的上海人眼里,几乎成了一桩美谈。对于这样一位廉洁自律的校长,谁忍心见他身上溅到污泥浊水?
第二位是我的班主任白老师,大学毕业就分配来教书了。当时我们班级在初一年级中是出了名的乱班,上课时教室乱糟糟的就像菜市场,喧闹声盖过了讲课声。有一次,竟把一位老师急得当场昏倒。初一升初二,留级的人数高达两位数。白老师初二开始担任我们的班主任,他是动足了的脑筋:先是把几个在同学中有威摄力的大个子收拢在自己身边,和他们交朋友;再由他们分头去管理调皮捣蛋的同学,收效很快,短短数月班风大变。第二学期,全班学习成绩以及文体活动在年级中都崭露头角。照理说,白老师有这样的成绩,应该解决他的入党问题。然而,因为他的父亲解放前在上海是红帮裁缝,专门依据客户的身材,手工替客人量身定做西装,生意兴隆。解放后,穿西装的骤减,生意难做。1950年经人介绍去了香港开了家西装店。1951年开始,香港和大陆不能自由往来了,故白老师与父亲便分隔两地。就这一情节,组织上判定白老师有海外关系,且难以调查清楚,他只能止步于党组织之外。白老师对此颇有怨言。可区区几句牢骚话,谁知日后会引来一场麻烦?
最后说说我的同班顾同学。他聪明好学,成绩优异。只因患有腿疾,限制了他才华的发展。他比我大两岁,相对就成熟了许多。初三的时候,他看中了一位女同学,就给她写信,表露爱慕之情。谁知上课时被老师发现他在传递条子,马上过去没收,展开一看,是“约会”的内容,便将条子交于班主任白老师。白老师铁面无私,便立即召开班会,当众公布了顾同学的“条子”,还说了些嘲讽的话。羞得他几天抬不起头来。本来他患有足疾,同学们就给他起绰号另眼对待;班主任如此处理,同学们更要把他当成取笑对象;尤其是女同学,对他避之唯恐不远!
他失落、抱怨,想得到公正待遇,更想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他何曾想到祸福相依的道理?
我的校长、班主任、同班同学,这三个人看似人生轨迹各自平行向前,其实在一开始就已经交集纠缠上了。
“文革”伊始。顾同学能说会道,很快在造反组织出类拔萃,大联合后当上了学校革委会主任,上上下下对其趋之若鹜、众星捧月,仿佛是翻身农奴得解放,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自尊心,批老师、斗反坏,雷厉风行、无限荣耀!
而白老师却在“文革”开始时,被人揭发曾对党组织说过不满的言论,被学校打成了“反党分子”关进了牛棚。后来风向转了,放出牛棚的他满腔怒火,瞬间转向了对学校党总支的反戈一击,造了以段校长为首走资派的反,一躍成了学校革委会成员。但他碍于曾得罪过顾同学,自己又拖着“海外关系”的尾巴,担心会受到打击报复。于是,在顾同学面前处处表现得积极主动,事事冲锋在前,唯恐别人说他造反不力。于是,顾同学与白老师这对师生结对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掌控着学校“斗批改”的生杀大权!
这时的段校长处境,真可谓度日如年。扫厕所、搬砖瓦,戴高帽、写检查,这尚且能坚持;唯有跪碎石、拳打脚踢、当众骟耳光、剃阴阳头之类的污辱与体罚,他实在是难以承受。
某日。造反派将段校长从牛棚提出,勒令他明天和自己的妻子(也是某中学的负责人)一起过来,参加几个学校的联合批斗大会。这一夜,段校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害怕明天的联合批斗大会,会当着妻子的面遭到残酷批斗;更担心妻子因他也受到百般污辱;场下还会坐着他们的两个读中学的女儿,活生生地看着自己的父母丧尽尊严的场景,这在她们幼小的心灵上,如何能够承受住这般巨大的惨痛?他觉得无地自容、生不如死!乘天还没亮,他坐上了开往宝山的头班公交,跳进了吴淞口的江水里。
段校长的结局,显然又是与白老师、顾同学脱不了干系。“文革”结束。段校长自然平反昭雪,但生命却一去不复返;而班主任与顾同学,也自然跌入了人生的低谷。
这三个人的人生,都没能善始善终:
段校长自杀时不到五十。
班主任白老师,五十多岁因病离世。
我的顾同学更可怜,四十多岁就患癌症走了。
也许,你伤害了别人,又换来别人的伤害,每个人都在为别人还债。
佛经说得好:轮回是报应,报应即是因果。
众生畏果,菩萨畏因。菩萨在事情一发生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果报了,他看到这个因就知道不能做这种因,于是收手;那众生则不行,他是看到了结果以后才产生了害怕,但苦果已酿成,晚了。
“你为我孤枕难眠,我为他辗转反侧。”一物降一物,你我他,人人都有痛处,人人皆须善心。
于是,我真心希望,对那个年代说一声:“永不再见!”
也真心告诫我们自己:“做人做事,千万要分辨清楚是在施恶还是行善?”
2018年11月28日于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