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要进城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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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滑到山背后去了。山坡的轮廓被血红的残阳显影得异常雄峻。此时的张老二,不但感受不到夕阳的热度,反而觉得非常寒冷。这是大年三十,山寨里,爆竹声还在不时炸响,家里的年夜饭还在热热闹闹地吃着。大哥与老爹开心喝酒的声音阵阵传来,让靠在大门框上发呆的张老二内心莫名地揪痛。
这种揪痛感是大哥和嫂子带着小侄从城里回来那天,就开始在心里生起的。穿着黑皮上衣的大哥骑了辆崭新的红色摩托。嫂子穿件有毛领的防寒服,侄子小杰则穿件白色羽绒服。一家三口显得十分洋气。这份城里带来的洋气,把迎出门来的老二一家比照得土不拉叽。
看着大儿子从摩托车上卸下大包小包的过年物品,老爹枯树皮一般苍老的脸上乐开了花。他接过烟酒,一边拖着瘸腿乐呵呵地往屋里走,一边高声叫喊:老二,你还不帮你哥把摩托推到堂屋里放好?你哥的摩托新崭崭的,亮堂得狠,万一被偷贼看上就麻烦了。不像你那辆散架的破烂摩托,就算放在院坝里,偷贼也不会要!
听爹这样一说,老二鼻子就有了发酸的感觉。老二想起十多年前,大哥离开山寨的那天,他本来也爬上了那辆拉山货的小货车。但看到爹一跛一跛追到车边送行,走急了,腿打颤,猛地摔倒在地上,沾了满脸稀泥巴的狼狈样,他心里突然像被针扎了一般难受。他跳下车,向爹奔了过去。
老二将爹搀扶起来。爹问,你不是说也想出远门闯闯的吗?怎么又不去了?
算了,让哥一个人出去闯吧。我比哥笨,出去怕玩不转呢。老二回应道。
爹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爹是知道的,老二从小比老大聪明灵巧。
老大去了很远的城市。起早贪黑在建筑工地上干活,一年中,也难得给家里打个电话。这么多年,就是那次带着一个外地姑娘回家请了几桌酒,算是完成婚姻大事,在家里多待了几天。平日,是绝少回家的。
哥嫂难得回来,爹娘自然十分亲热。老二理解这种感觉,每次都忙前忙后跟着张罗。哥嫂起初没啥钱,爹似乎对哥俩的态度也没什么两样。一样的亲热,一样的父子情深。
直到近两年,哥在外面有了些起色。回家过年,穿着打扮越来越光鲜,孝敬老爹的烟酒越来越上档次。过完年返城时,还会往爹的衣兜里揣上厚厚一叠钞票。那之后,爹对于哥俩的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对大儿子,爹像对城里人一样,多了份高看一眼的尊重。
对于老二,爹则像对没见过世面的农二哥,无形中多了一份轻贱。这一切,虽只如山间清晨荡起的微风,但还是让人感到了浸骨的凉意。这份凉意,在年后照管老爹、耕种田地、把家操持得比寨上人家红火有生机的庸常日子里,老二都能感觉得到。
都说了,远香近臭!跟你讲咱们也进城找事做,可你就是不听,说走了,爹妈无人管,可怜。你看看,爹妈不但不领情,还慢慢瞧咱们不上眼啦,你说,能怪哪个?每次,老二一叹息,媳妇就会大声抱怨。这些,老二都能忍,最不能忍的事情,发生在下午。大人在灶房里忙活年夜饭,儿子小龙和大哥家小杰在门口起了争执。争执的原因,是小杰看中了小龙的陀螺,说用一辆大众模型车跟小龙换。小龙死活不换,用绳子将陀螺抽得滴溜溜转。小杰过去,一脚将陀螺踩死,一把抓进自己怀里,然后,像头小狮子猛扑上来,开抢小龙手里的绳子。小龙死死护着,小杰用了吃奶的力气也抢不动。小杰于是倒在泥地上撒泼大哭。
跛着腿的爷爷冲过来,一把从小龙怀里抢了绳子交给地上的小杰,然后,把小杰拉起抱在怀里,边拍边哄。对于被自己拉扯差点摔倒的小龙,一点不心疼不说,还生气地骂了起来:你这家伙,真是长在乡下,一点道理都不懂。你小杰哥难得回来一次,喜欢陀螺,你就给小杰哥玩玩嘛,再说,人家小杰哥哥还给你城里的小车车哩,真是的!
被爷爷喝斥,晶莹的泪珠开始在小龙眼眶里打转。爷爷的呵护,却让小杰破涕为笑,躲在爷爷怀里,向小龙得意地扮起鬼脸来。
那时,老二端着大哥带来的烤鸭放在香火前的供桌上,正准备叫爹来念白给祖宗供饭,回头看见眼前这一幕,老二一下子愣在了供桌边。山寨清苦孤独的日子,夹混着爹被自己簇拥着、像大人物一样在寨民羡慕的目光下检阅山寨的情形,放电影一般,在老二脑海中一幕幕掠过……
太阳完全掉落到山背后去了,被浓重的暮霭笼罩起来的山寨,慢慢显出让人心痛的寂寥。
老二,老二,你不来陪你哥喝酒,像棵树子矗在门口搞哪样?爹在屋里喊。
老二回到饭桌上,眼眶红红的。大哥给老二倒酒,老二推辞。爹吼了起来:老二,你哥从城里带来的瓶子酒,让你喝,你还装哪样客气?平时,你把自己烤的苞谷酒,不是都当成水喝吗?
爹,我真的不想喝,我只想说句话,等过完年,我也要出远门,进城去了。
你疯啦?一脸惊诧的爹盯着老二,似乎想从老二的眼里,盯出什么鬼来。
老二不敢看爹,他低下头,说:爹,我没疯,过完年,我真的要和大哥一样,进城打工去了。老二的声音很低,但语气却透出不容商量的坚定。
说话间,老二瞥见了爹的病腿,想到地里的庄稼,山坡上快要开花的李子树,老二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突然间,粗声大气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