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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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很多人的存在是为了让我们感知自己渺小的。
比如崔老师。
崔老师的经历比较丰富。大学毕业之后,先是在另外一个城市一所全国重点中学当高中语文老师,评了高级之后调动到省城附近的一所国重继续从事教职。由于教学成绩优异,课余也爱对语文教学进行研究,没几年,就到了教研室担任语文教研员。因为自己的实力和踏实的作风,崔老师从教研员又做到了招办主任的位置。这可是块肥缺,每年的考试那么多,再加上把关整个小城的中考高考,那里面的利益不待言说。
无论一部分老师把学校说得多么糟糕,其实学校还算社会上的一块净土,只要教学成绩优异,无论你个性如何,即使你不会讨好巴结,也是可以混下来的。
机关则不然,当教学成绩无法成为衡量价值的风向标时,圆融的人际关系和适时适量的与领导亲近就成了处世法宝了。崔老师看来不擅长这块。
没当多久,崔老师就下来了。下来了之后,正值壮年的他又被拉去搞教育科研。教育科研这块吧,现下比较流行。很多学校都提出“科研兴校”的口号,但是在早几年,教育科研还属于装点门面的板块,说白了,喊你搞教育科研,其实也就是把你闲置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所有的教育科研都是依照“做得好不如说得好”这个潜规则时,他却老毛病的宛如教书一般认真起来。一认真,就出问题。口号喊得响的,也许压根就没怎么做,而把教育科研拿来装点门面的,常常是当地有权有势的名校,于是乎,崔老师又被搁置了,到了更为闲散的教育学会。
接触崔老师,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现在教育界有个通病,眼睛都唯上。只要上面舒服,哪管下面干什么?而学会这个组织吧,貌似评价很高,什么学术争鸣的高地,什么名家交流的平台,其实说穿了,就是民间组织一个,领导重视,还行,万一领导不重视,那就是“摆件”一个。学会,从某个角度来讲,就是养老院,退养所。
在所接触的学会工作人员不一样的是,崔老师特别较真。
交计划,订杂志,交总结,仿佛一年到头,学会就这三件事。其他学会人员常常是按兵不动,有要求就执行,有文件就下发,反正上面要求怎样就怎样,绝对不会旁生枝桠,另找事干。
崔老师不一样。所有计划当中,他的算最认真的,字斟句酌,一件一件工作罗列明白,一点一点思考分析清楚,打印工整,装订规范,每年都是不一样的。而翻开另外的学会总结,几乎都是基本雷同,纯属巧合。
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提意见。比如关于学会机构建设啊,比如订的杂志的质量啊,送递时间和地点不对头啊,比如学会活动的搞法啊,不胜枚举,言辞恳切,其间不乏真情实感。一一记录下来,汇报给领导,领导边听边笑:这个老崔啊!
进一步加深印象是在全国学会组织的一次活动上。那次活动是西北三日游,半天会后,从兰州出发,途径嘉峪关,然后到达敦煌,返回。
西北苍凉,荒漠无边,旅途多寂寥。学会组织的人员多是老头老太太,无论是火车上,还是汽车上谈论的多是退休后的五彩生活以及各地的待遇等问题,要不就是拿个相机对着窗外或者摆着姿势,咔嚓咔嚓地闪个不停,然后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品评欣赏。
一路上,崔老师显得特别沉静,时不时地望向窗外,眼神中透露出无尽的神思。偶尔他也举起相机,不过与其他人拍摄对象不同的是,他的镜头里留下的都是无边大漠上那簇簇的骆驼刺,祁连山落日下耀眼的雪冠,货车上西北女孩头巾缝隙中的粲然一笑,或者是混黄中突然闪过的一株白杨,抑或玉田地区那在苍茫天底下转动的大风车……一车之中,就属他与众不同。仿佛喧闹是他们的,留给他的唯有沉静。
中途上厕所的时候,搭讪攀谈起来。他对刚才拍摄的大风车意犹未尽:你看,这些庞然大物是这个生命禁区的征服者,它艰难的一转,也是生命的一轮,就是好多度电啊?
拿过他的相机,一一翻看起来,每一张照片都是一幅饱满的画面:黄与绿的对比,天与地的边际,风中的大风车,车窗外擦肩而过的微笑……每一个画面仿佛都是一首诗。难怪有人说:照相也分境界,有人用相机到此一游,有人用心灵定格瞬间。
重新上车后,我们更加熟络了起来。一车人因为旅途的疲惫,恹恹欲睡。我们俩却谈性正浓,我们又成了车上的异类。
汽车穿过嘉峪关,沿着祁连山的余脉,朝大漠深处开去。暮色四合之中,天地间平添了几分苍凉之感,前方尘土风扬,耳边风声猎猎,我们话匣打开,谈西北的历史掌故,说西北的文学故事。谈到了高尔泰的《寻找家园》,当年这一线的地方几乎都沾满了他的足迹;谈杨显惠,谈他的《夹边沟纪事》,谈那场浩劫之中人性的泯灭和复苏……一路疲惫的旅程,因为这次无意的谈话,都让我们彼此激动起来。后来又谈到了撒哈拉沙漠中的三毛,崔老师非常激动地对我说,你应该去看看李娟的作品,看看这个二十来岁小姑娘的《我的阿勒泰》,看看她和她妈妈、姥姥在阿勒泰群山之中跟着哈萨克牧人转场流浪的故事,看看她在那样一个环境中性灵的抒发,你可以读到很多纯真的东西,我也是看刘亮程的推荐,于是读了李娟的……激动处,崔老师都差点哽咽了,看来这些纯美的东西在这样一个环境之中,在这样一种氛围之下触发了他。
崔老师也五十多了,按理说,和他谈话,口中应该更多地听到麻将、房子、退休金、儿子和孙子的,但是令我感到激动的是,他谈的是文学,还谈得如此纯真和激烈。
一下子觉得亲近了许多。
不知谁说过,心里喜爱文学的人是年轻的。到了敦煌之后,面对导游的“循循善诱”,我们相约第二天一大早不坐沙地摩托,也不坐骆驼,而是直接攀登鸣沙山。
第二天一大早,天边略有晨曦,我们就向鸣沙山最高峰进发了。山不高,但是却不好攀爬。脚一落下去,就深陷其间,稍一用力,就滑向下方,于是只好重来。第一次,感受到了有力使不出的滋味。同行有几个外省的大学生,也是准备赶在日出之前攀爬这矮矮的鸣沙山的,一行人相互加油,倒颇有乐趣。
崔老师一人在前,步履从容,目光坚毅,还把同行的几个美女的挎包相机包一并揽在肩头。我们几个年轻人则是走几步,歇一会。想起小时候割麦子的时候,母亲的警告:宁可慢,不可歇,看来果真如此。崔老师回头大喊:快上来啊,别放弃,我们一起看日出!已经登顶的几个大学生,也一起挥着帽子在西北的晨曦中为我们几个呐喊。
终于在日出之前,登山了沙山的顶峰。风凉凉的,穿过汗透的绒衣,更增寒意,在我们瑟瑟发抖之际,崔老师一会儿俯卧山顶,一会儿仰躺沙巅,一会儿站,一会儿跪,抓拍日出前的沙脊,捕捉沙山上光与影的变化,一会儿又替大家当义务摄影师,忍受一干人等的搔首弄姿。
太阳出来了,腾的一下从远处沙山之后冒了出来,金色的光辉洒遍山顶。所有人沐浴在金色的光亮之中,大家一起挥动着衣服、帽子,对着山下的人们欢呼。这个时候,特别看到了崔老师的真性情,宛如一个孩子一样,在天地间大声无忌地叫喊着。山顶的沙也仿佛受了感染,在风中尽情地飘散。
“小L啊,以后可得多多锻炼啊,你看我都冲到你的前面,年轻的时候无论工作有好忙,都要好好地锻炼,心态更好调整好!”一边劝诫,他一边蹭的一下从我面前滑了下去,身后激起一阵沙浪,自上而下,旖旎成一条优美的弧线。
回去的火车上,他又英勇地将自己的下铺让给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大爷。走过去给他看我拍的照片的时候,他蜷缩在最痛苦的卧铺中层热情地笑着。
“你拍的照片构图不对,人物不要放在正中间,还有不要从别人的膝盖处截图,那样看起来怪怪的,你那张嘉峪关城楼的照片不错,注意了三个层次……”
听到冒出的专业术语,邻座的人都笑了。于是纷纷拿出相机,请他点评,一下子围了几层。
西北回来之后,收到崔老师的邮件,他细致地把给我拍的照片按照“风景”和“人物”分类,一一编号,发了过来。正埋头欣赏之际,收到他的电话:
“收到照片没有?人物的全给你了,你还需要哪些风景的,我发给你,下次再一起出去哈!”电话那头传来依旧热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