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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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黑球小的时候,便很不是东西,他十二岁才上学,比同班的学生高出半头,自然而然成了班里的头领。他根本不怕老师,常常在课堂上捣乱。有一次正上着课,他竟然在教室里放了一只鸽子,那东西在教室里东冲西撞,扑扑啦啦乱飞,弄得尘土飞扬,秩序大乱。娇小玲珑的女老师气急败坏,责罚他到教室外面壁思过。黑球竟无难堪之色,喜洋洋走了,如去姥姥家一般。下课后,女老师准备把他叫到办公室施以批评教育,找遍整个校园却不见了黑球的踪迹,正气恼间,听到头顶窸窣有声,举目看时,一股雨柱般的臊热液体已洒了满脸,原来是黑球攀在树上冲她洒了一泡热尿。年轻的女老师恼羞难当,去向校长哭诉。校长连鼻子都气歪了,就先安慰一番女老师,然后派人把黑球的老子找来。
黑球的父亲自觉脸上无光,当晚夜深人静时,用一根麻绳将黑球绑了,再用皮鞭抽他的屁股,一边抽一边骂:叫你兔崽子忘本!叫你兔崽子不争气!叫你不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直把黑球的屁股打成一朵红山茶。黑球痛定思痛,觉得都是那女老师惹的祸,于是暗自记恨在心,发誓要寻找机会治她一治。
放了暑假,教师们都轮流看守学校。这天正赶上贫协代表和女老师值班。晚上,女老师和贫协代表在学校院里纳凉,扯闲话,贫协代表谙熟当地掌故,就说起地主赵常振的事来,说他得势时如何抢男霸女,如何横行霸道,又如何被政府一颗子弹击中脑壳,屁股一撅死在那里。那老地主被打穿了脑袋还不老实,常常趁月黑风高的时候出来作祟。村里的冯二狗,半夜里去北大窑上码坯,路过枪毙老地主的那片洼地时,那老东西的鬼魂就从洼地里走出来,指着头上哗哗流血的窟窿说:“瞧,这大窟窿,你给我堵上。”当时就把冯二狗吓昏死了。等冯二狗活转来已成了废人,疯了。见人就指着自己的脑门子说:“瞧,这大窟窿!”不久就死了。原来那冯二狗当年是押着老地主去挨枪毙的民兵,老地主是故意把他吓死的。女老师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实在不敢再听下去。就对贫协代表说:“时候不早了,咱歇了吧。”贫协代表正以唾沫润了喉咙,兴致勃勃准备再说下去,听了这话未免扫兴。只好怏怏站起身,说:“歇就歇了吧。”说完就回屋去了。女老师却还需要到厕所里放松一下。心里又被刚才说的鬼魅惶惑着。远看厕所一带黑黝黝的,仿佛正隐藏着某个污血满面的厉鬼,迟疑着不敢去。想喊贫协代表做伴,又觉不太方便。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朝厕所走。
其时,黑球正在黑暗里伏着,见女老师去了厕所。他就耗子一样顺墙根溜出来,摘下女老师晒在院里的白被单将全身蒙住,然后就伏在墙角处等着。
女老师一出厕所就急急往回走,越走越怕。越怕越觉得身后有响动,干脆就跑起来,刚跑到墙角,猛见黑暗里蹿出一个白色的怪物来。手舞足蹈,呜哇乱叫,女老师尖叫一声,当即吓瘫在地。
事情不久就败露了,那是因为黑球在逃跑时失落了一只鞋子。这只鞋子成了铁样的证据,黑球最终被学校除名。
黑球在村里闲呆了几年,长成个大小伙子,身板结实得像石碑。只是横眉立目的,带着满脸匪气。终日以打架斗殴为乐。有一次,为一点鸡毛小事,和村里一个叫锅台的人冲突了,先是对骂,骂得不过瘾了,就打起来。那锅台家弟兄六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众兄弟一起下手,把黑球捆猪样捆住。黑球知道打不过,便死人样躺着,任他们打。打人的渐渐没了兴趣,于是住了手。那黑球也不说话,回家去摘了一把铡刀出来,重新杀人阵内,举刀就砍了锅灶一刀。也不知是黑球手下留情,还是那锅灶有些造化,这一刀只削去一块头皮,这也够吓人的,那锅灶当下就躺在地上装起死来。其他弟兄五个见锅灶被一刀放平了,真以为他被砍死了。顾不上打架就抬了锅灶往医院送。走在半路上,那锅灶才睁开眼,说:“我没事,回家去上点消炎粉就行了。”众兄弟惊魂稍定,想想今天这架打得实在窝囊,咱爷们儿向来是打人的主儿,不料被他刘黑球弄得威风扫地。实在有点儿丢面子。锅台说:“回去,找狗日的算账!这一刀不能叫他白砍。”那锅灶一听,马上说:“不行不行,对付这号亡命徒不能硬拼,依我说咱不如告他持刀行凶,让公家治他。”当下商议妥了,也不回家。仍抬了锅灶往县城走。
到县公安局扬长避短把经过一说,公安局当即派人去调查。那黑球在村里人缘极坏,都恨不得有人来治一治他。于是大家证明刘黑球拿刀砍人是铁打的事实,当下就请他移驾拘留所,去小住半月。
锅台几弟兄十分快活。村里人也十分快活。这村痞无赖到底被抓起来了。正在快活着,刘黑球却被放出来。回家扛出那把铡刀,怒气冲冲找到锅台家,咕咚一声放在当院,高声骂道:“锅台、锅灶、锅腔、锅盖……你们几个王八操的出来,出来!把老子弄到拘留所去受了十五天的罪就算了?你只要弄不死老子老子就跟你没完,我操你个祖宗的!”
锅台诸兄弟只好出来应战。黑球说:“是你先铡我。还是我先铡你,今儿个分不出公母来不算完!”
锅台当着众人的面,不愿服软,说:“你先铡我也行,我先铡你也行,老子我还真不怵你这个狗操的!”
黑球说:“你小子要是你爹做的,你就先来铡我,蹲十五天拘留算什么,不伤筋不动骨的,不如把这颗脑袋铡了带劲!”说完把铡刀往锅台手里一递。身子就地一躺,脖子放在明晃晃的铡刀刃下。说:“你小子有种你就摁吧!”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锅台的手就抖起来。带得铡刀当当响,黑球说:“你小子倒是摁啊!”锅台就更加管不住自己,手抖得更加厉害了。小脸蜡黄。黑球一滚从地上站起来,说:“你他妈不敢摁。看老子!”说完夺过铡刀。“你他妈躺下,你躺下呀!”
锅台见黑球脸上阴沉沉的,而那铡刀在黑球手中成九十度角张开,透着阴森森的寒气。锅台迟疑着,骨头有些酥,足有一分钟不说不动,活像死了一般。黑球越发地显出凶恶来。刽子手般瞪着狗卵大的眼睛,骂道:“你躺呀!你个王八操的倒是躺呀!”
锅台仍不躺,眼前有一具无头尸体。脖腔里哗哗地淌血……
“你躺呀!”黑球咆哮起来。
锅台身上出了汗。
“你不敢了吧?!”黑球鄙夷地说,“不敢不要紧,你说一声‘服了’,咱算完事。”
锅台死又舍不得死,服又不甘心服,处境十分尴尬,抬眼见院门口,聚许多人,墙头上探若干人脑壳,看戏一般凝望。那锅台原也是有棱有角的人物。少不了率领恶狼似的几个兄弟,干些仗势欺人的勾当,威风惯了的,不料竟被一个刘黑球弄得如此狼狈。当下心中涌出些血性来,勃然叫道:“黑球你他妈别跟我较劲儿!你脑袋敢摘下来当球踢,我的脑袋也敢摘下来当南瓜卖!来,你小子铡。不铡你是孙子!”随即躺下,将头入了刀口。脸上顿时没了血色。灰惨惨如草纸一般。
黑球见锅台真的躺下了。当下也迟疑了,足有四五秒钟忘了出气。但想到在这决定胜败的关键时刻不能认输,于是发一声喊,闭了眼睛作出要摁的架势……
墙外看热闹的纷纷闭上眼睛,一个胆小的女人先放了一长串响屁,然后就蹿了一裤兜子稀屎。那锅台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围观的百
姓中还是有不忍看这生灵惨遭杀害的。便连喊带叫跑过去,抓住黑球的手,说:“拉倒拉倒,为了鸡巴大点儿的事,值当得动这大干戈?!黑球说:“要拉倒也容易,只要他说一声‘服了’,不然。我不铡了他就是小丫头养的!”说完重又抬起刀。露出十足的凶相。
那劝架的吓坏了,一边拦住黑球,一边去劝锅台,说:“锅台啊锅台,你就别较劲了,你上有老下有小,你死了这一家子靠谁?你就说‘服了’,还能低了一头?再说这也不算服了黑球,是为了你爹你娘你妻儿老小,快说一句。说呀!”
锅台的神经本来就已濒于崩溃,听他这样一说,就彻底泄了元气,闭着眼叹一声:“唉!我算没辙了,服了!”
黑球听了这话,把锅台从铡刀下拖出来,说:“有你这句话,咱算没事了,哪一天不服了,咱再接着干!”说完扛了铡刀走开去。
村里人自然都怕黑球,他说的话没人敢反驳。办的事没人敢非议。虽然都知道黑球从小不是东西,可明面上都不敢得罪。个个都敬着,跟敬祖宗似的。黑球便越发地不可一世,越发地横行霸道,越发地胡作非为。整日也不做活,养足了精神下夜操,今天偷了东家的鸡。明天偷了西家的鸭,竟吃得脑满肠肥。旺盛的精力无法耗掉。黑球于是把一门心思放在女人身上。发现村里没人比得上金凤漂亮,秀芝固然也不错,但个子不及金风高,脸也没金凤白,奶子似乎也不如金凤大。可是。那绝色的金凤却有意躲着他,害得他连味儿也闻不到一丝。越是这样,黑球就越想和她亲近一回。又苦于没有机会。常常夜里一骨碌爬起来,夜游般站在金凤家院外,看灯光,听声息,痴痴呆呆,入了邪魔。
说着话就到了秋天,秋野葱茏,阳光暖照,丰收在望。村里成立了护秋队,日夜守在桥头,盘查过往行人,谨防有人利用下田之便。将玉米谷子之类据为己有。先还允许打猪草的通过,后来发现有人在猪草筐内夹藏着玉米之类的赃物,而逐一搜查草筐又很麻烦,索性连猪草也禁止割。然而猪草是必须要割的。
黄昏刚刚来临时,金凤已割满了一筐。如血的残阳照在她脸上,使她姣好的面庞如花朵一般灿烂。也使躲在玉米地里窥探的黑球生出许多奇妙的遐想,他走到金凤身边,冲金凤讪笑,把金凤脸都吓黄了,颤声说:“你……你要干什么?!”
黑球说:“我来帮你背筐呀!要不护秋的不让你过去。”
金凤说:“俺不麻烦你,让过就过,不让过就拉倒。”
黑球说:“没那么便宜!叫护秋队卡住,连筐带草往河里抛,一个筐也是好几块钱呢!你看桥头上卡住七八个打草的,筐都扔到河里去了!”不由分说背起金凤的草筐就走。
等走上桥头,果然没人敢拦,任他通过。过了桥,黑球才把草筐还了金凤,说:“看见了吧,再割了草,我来给你背,看他们哪个敢放个响屁!”金凤低了头,也不言语,背起草筐逃似的走去了。
黑球傻傻得看着她的背影。收集起口腔里所有的唾沫,咕咚一声咽下去。
桥头那边却热闹了起来,一个人喊:“你他妈赔我筐,你他妈赔我筐,让黑球过去为什么不让我过去?!他是你爹还是你爷?!你把我的筐扔到河里,今儿个不赔我一个新筐,老子跟你没完!”护秋队员无言以对,那人却不依,叫着要赔筐,护秋队员被逼急了,跺着脚喊:我不干了还不行吗?”那人说:“你早该不干!不干了也得赔我筐。欺软怕硬的东西!”另外一些曾被扔了草筐的人纷纷找到护秋队,要求赔筐。护秋队顿时乱了套。谁也不愿意去桥头设卡。人们可以放心地背着草筐通过。渐渐又不满足于割草,捎带割些谷穗豆子,掰些玉米装在草筐里。张三见李四掰了几穗玉米。感到自己不掰就吃了亏,于是也掰,一时盗窃成风,遍地是贼。
大队党支部连夜召开紧急会议,研究防贼措施。大队会计献策道:“依我说,不如让刘黑球作护秋队长,保证刹住偷盗风。”支书支委立刻明白了个中奥妙,纷纷拍手赞成。当下把刘黑球找来。书记说:“让你做护秋队长,干不干!”黑球想了想。觉得干护秋队长,每天抓贼卡人,有些意思,就说:“干!”
黑球走马上任,也不要旁人跟着,独个儿横眉立目桥头一站,早把那些人的贼胆吓破,别说偷东西,连筐也不敢背了,空着手从桥头走过,省得和黑球纠缠。黑球干了数日,不曾卡住一个人,不曾抓住半个贼,,觉得十分无趣,遂佯病在家。一连几天不露面。人们素知黑球不是一个正经干事的角色。见他几天不来桥头,以为又去赌钱了,就又故态复萌。不料黑球正在地里蹲着,听见有人掰玉米,就悄悄移过去,当下把那人摁住了,也不说什么,嘴巴子流星打一顿。然后放掉。那人自然不去张扬。黑球仍在地里悄悄等贼。接二连三抓住好几个。黑球干出些意思来,情绪十分高涨。
忽然有一天,黑球正在地里等贼,看见金风在地边割草,当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轻轻掰一穗玉米,放在地头上,然后屏住呼吸,凝视着金凤的动静。
金凤看着割满了草。便把散放在四处的草堆收在筐里要走,无意发现了那穗玉米,就想把它装在草筐里带回去。想想又觉得不妥。就松了裤带,把玉米掖在腰里。猫在不远处的黑球看得真切,阴沉着脸走出来,说:“金凤,你割草就割草。干嘛还偷玉米呢?”金凤猛见了这货色,吓得脸上都没了血色,抖抖地说不出整话。“这是……是我捡的……不让捡就搁下。”说完,慌乱得撩了衣襟去抽那穗玉米,那黑球借机看到了姑娘雪白的肚皮。血立刻就流得欢畅了。但他仍沉着脸说:“不让捡就搁下?哼!那么便宜?!我非得把你捆到大队里。让你戴上高帽子游街不可!”姑娘连骨头都吓酥了。“哇”地哭出声来。黑球这才笑了,说:“我跟你闹着玩呢,一穗破玉米,想要你带回去,不想要你搁下。”金凤赶紧把那穗玉米放在地上。黑球说:“就一个?”金凤说:“就一个。”黑球淫邪地一笑,说:“我看还有没有。”说着就伸手在姑娘腰里乱摸,金凤躲不开,扳不动,就张开嘴要喊,黑球猛地捂住她的嘴,然后把她摁倒在地……
黑球尝到了甜头,越发干着带劲。不喜欢男贼,只喜欢女贼。抓住男贼只是打一顿了事。抓住女贼则轻易不肯放过。而村里的女人大都有顺手牵羊的毛病,隔三差五就被他抓住一个。一个秋天下来,黑球糟践了女人无数。
单说金凤。自那日回到家里,也不敢和家里人说,一则怕惹家里人生气,二则怕哥哥去找黑球算账。只好一个人悄悄流泪。不想过了些日子,身体却有了变化,接连两个月不见来潮,而后便眉低眼慢,干呕不止。母亲明白了八九,便问,金凤知道遮掩不住,便对母亲哭诉了缘由,母女抱头大恸。金凤的哥哥知道了。提起菜刀要去找黑球拼命。被金凤的老爹当头喝住。老头子是个学究式的人物,一贯儒雅得很。而此刻。眼睛也如他手中的烟袋锅子一样红了。他说:“这事已经出了,怎么办,容我考虑考虑再说,谁也别胡来!”老头子说完沉默了,一锅接一锅地抽烟,全家人乖乖看着。
许久,老头子说:“要我说,不如顺水推舟将错就错……”旁边早有金凤的哥哥跳将起来。金凤爹怒道:“你给我呆着,能得你!你才活了几天!?懂得多少世道人心?!我已经琢磨好了,这事只能将错就错,才是上策。你动不动就拿刀拼命,拼命固然解了一时之气,可留下后患无穷,首先,杀人偿命,这是常理!你也有家口,你只顾去拚命,你的妻子儿女交给谁?这不是要家破人亡吗?再者说,你这一闹腾,全村人都知道了,你妹妹她还要嫁人,嫁什么人?谁肯要?少不得嫁个腿跛眼瞎的,这不是要委屈她一辈子吗?!”
儿子说:“那咱去告他!”
“告他自然可以。可并不能置他死地,将来刑满释放,必要明里暗里跟咱过不去,那咱一辈子不得太平,也不是好办法。”
“那只有让妹妹跟了这畜生才是好办法了?”儿子明显地带着嘲弄。
“不差!”老头子扬起头来,目光中半是悲愤半是果决。“那黑球固然品行不好,可光有好品行,不顶屁事!世上诸事,善恶报应常不分明。咱家世代安分,却遭了这样的不幸,那黑球无恶不作,却活得有滋有味儿,假若金凤有黑球那样一个哥哥,有谁敢这样欺侮她?老子活了这些年,经历许多事,悟出一个道理:宁攀曲木,不攀直绳。野木虽曲,攀了可以上高,井绳虽直,攀了却只能落井。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老子也气,老子也火,可上火生气,通通不济事。你妹妹已被他坏了身子,又怀了他的孩子,便是死掉也无法清白了,不如就嫁给他,没人再敢欺侮她,遇事没理也有理。人人都得敬着,强似嫁一个窝囊的好人。这好有一比,狼虽凶恶。跟了它可以吃肉,猪虽敦厚,跟了它只能挨刀。老子活了半辈子,才悟出这个道理。金凤,非是爹爹甘心愿意你与虎狼结亲,实在是不得已。孩子,日后你要自己珍重啊啊啊……”说着说着老泪纵横。
那金凤岁数还小,根本没什么主见,只知道呜呜地哭……
新婚燕尔,黑球如旱田降了甘霖一般滋润。正在春风得意,不料一场塌天大祸落在黑球头上。
黑球在作护秋队长时,糟践了无数女人,有的因为做贼被抓住的,有短处在他手里。有的则因为怕她,一个个全都吃了哑巴亏。那个叫秀芝的姑娘,也如金凤一样被黑球糟践了。那秀芝爹平日里弥勒佛似的面善,但却不是一个脓包,知道女儿被黑球这畜生作践了,当下去公安局告了一状。半夜里,公安局来人抓他。黑球听到院里狗叫,隔着院门缝往外一看,见月光下站了好几个公安人员。黑球知道不妙,连忙翻墙逃走。村里的格局是房挨房院挨院。黑球连翻了几道墙,也不知到了谁家院里。这时,四周已是一片狗吠。黑球不敢再跑,不然,公安局循着狗声就可能把他抓住。不如先在这家避一避。就去敲人家的门,不想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屋里人听到动静,拉开灯,问:“谁?!”
黑球说:“是我。”说着就往屋里闯。屋里的两口子,见是黑球,顿时大惊失色,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惹得他半夜找上门来。那黑球也不瞒着,说:“公安局来抓我了,先在你这里避一夜,明天一早就走。”两口子听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黑球不再跟他们啰嗦。扎进套间里藏了。
两口子半爬半卧地愣着,许久,女的才说:“这咋办?”男的也说:“是啊!这可咋办?要叫公安局知道了,咱还不得跟着吃罪?!”
女的说:“要不咱去报告吧,这小子忒赖。那次我掰了两个棒子,叫他逮住……”
男的瞪她一眼:“事情早过去了,又提它干嘛!你还觉得长脸哪?就是叫公安局逮住,也犯不着死罪,等放出来,还不得点着咱们的房,你他妈活腻味了怎么的?!”
“那你说咋办?”
“咋办,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就留他住一夜。既然公安局来抓他,他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早晚得把他抓住。明天他一走,任他在哪儿被抓住,就没咱们的干系了。”
“那么非得留?”
“得留,不光要留,还得保证他不出事。要是叫公安局从咱家把他抓住,不是咱报告的也是咱报告的。你也别睡觉了,到屋顶上看着点动静,好歹混过这一夜,明天任他哪儿去,挨刀挨枪,咱不管。”
果然一夜太平。
第二天,黑球翻墙去了另一家,这家也不敢撵他走,容他住了一天。天黑后,黑球又去了第三家。黑球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足足呆了一个月。虽然人们都恨不得黑球叫公安局抓去坐牢,可又都不愿从自己家里把他抓走。也有人想去报告,可又想到村里人人恨黑球,总会有人去报告的,自己何必出头露面呢。大家都这样想,结果通通给黑球提供了避难所。
总是抓不着被告,案子就无法审理。恰好这一日秀芝姑娘跟爹去城里拉煤,车惊马炸,姑娘死于非命。原告一死,案子只好宣告终结。黑球这才重新露面。满村人正眼巴巴盼着把他抓去蹲大狱,今见他安然无恙地在街上溜达,心里老大不快,纷纷大骂公安局办事不力,没能及时把他抓住。让他逃了法网。
时间转眼到了一九八五年,村里已分田单干,家家各自为政,村里的工作就更难做。搞副业的多了,用电量就大,变压器需要增容,要花钱,而村委会又是个清水衙门,只好分摊到村民头上,村干部挨家挨户去收,就有刁钻的村民不交,说:“那电为什么原先够用,现在不够用?都是那几个大副业摊的过,要交钱让那几个副业摊儿交才对,俺们又没副业,交不着这份冤枉钱!”工作实在无法进行。村里无法,只好派黑球去收,可这黑球说什么也不去,还说:“谁坐庄,谁去收,没那撇儿,就别当官。”支部没法,开会研究决定让黑球当了副村长。这下黑球来劲了,一出马,就没人敢说杂话。如有不愿交的,黑球说:“不交拉倒,那你别用电!”搬个梯子就把这家的电线剪断了。断了电,比断了粮好受不了多少,这家只好交了钱了事。有的村干部看看这办法有效,也跟着学,然而不灵。有一次村里收教改费,有人不交,说:“我家又没学生读书,干吗出这份钱!”村干部也搬了梯子要断电,不想那人却翻了脸,历数村干部这件事办得如何缺德,那件事怎么占了大家的便宜,最后说:“你他妈断我的电,我还断你的电呢!”没办法,只好换了黑球,黑球说:“你现在没学生。将来还没有吗?你断子绝孙了吗?不交,好!断电!”咔嚓把电断了,那人不敢和黑球纠缠,乖乖交了钱。类似这种事情,村干部做工作说好话都不行,只要黑球一出马,问题立刻迎刃而解。
副村长当得久了,黑球也就有了一点官样,不再拖拉鞋,也不再歪戴帽,可却改不掉一身匪气,一时不高兴了,就通过大喇叭向村民们喊话,说着说着就骂起街来:“你们少给我装孙子!”“你们这群不吃没味儿不上膘的东西!”等等。好在人们都觉得自己从来不曾装过孙子,也深信自己不吃没味儿照样可以上膘,也就不大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