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北农村丧葬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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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夜晚,漆黑一片,风很大,各处呜呜乱响。
院墙背后,猫头鹰不停地乱叫,似乎在说:“不妙,不妙不妙!不不不妙!”
按照村里的迷信说法,猫头鹰叫了,肯定会死人的。
过了没有两天,邻居“老黄羊”真死了。
“老黄羊”弟兄三个,他排行老三。
“老黄羊”大哥娶了媳妇后,生了若干孩子,蹬腿死了。大哥的媳妇就改嫁给小叔子,由大嫂成了二嫂,又生了若干孩子,二哥也死了。二哥死后,这个曾经是大嫂也是二嫂的女人,又改嫁给老黄羊,成了老黄羊的老婆。
现在,老黄羊也死了。这个女人还活着。
老黄羊死的那天,是一个下午。很快,他被停放到地下,平躺在一个门板上。脸上身上扪着一大整张白纸。只露出黑色的瓜皮帽、黑色的裤子和黑面白底的布鞋。
因为是刚刚死,老黄羊的子侄们忙乱着,还没有来得及哭。
阴阳先生请来后,给家里各门框上张贴了白纸写的对联。又写了引魂幡,用一根椽子高高地挑起在门前。又写了告示榜,张贴在另一扇门板上。一些识字的村民,围站着认告示榜上的字。
准备就绪后,阴阳们开始吹打念经。老黄羊的子女儿孙媳妇们,就正式开始哭丧。女人们一哭三叹,哀婉有调。整个村庄上空,似乎都弥漫着一种悲凉气氛。
为了表达孝子贤孙们的心意,乡俗中有“领羊”的传统。所谓领羊,就是子孙们敬献给亡者的礼物,就是把活羊经过固定的仪式,让亡人领走享用。领羊仪式结束后,立刻安排宰杀。真正享用的,是前来祭奠的亲朋们。“领羊”的数量多少,往往会被村人谈论和比较。
老黄羊的儿子们、侄子们、儿子媳妇和侄子媳妇们,连同外甥女婿孙子外孙等,一律带着白布的孝,腰里系着麻,手里拄着缠了白纸条的桑棒,跪成一圈,把需要给老黄羊领走的羊围在中间。
有主事的老男人先烧了纸,在羊头上方比划几圈,然后拿了酒瓶,把酒倒在手心,在羊的两只耳朵上涂抹了,在羊的鼻子上涂抹了,再倒一些,在羊背上抹一些,在羊嘴上抹一把。
被酒“淋浴”过的羊,被众人围堵在中间,有些惊恐,咩咩叫着,乱跑乱蹿,试图冲出人的围挡。然而人的围挡是严实的,目的也很明确,羊冲到哪里,哪里就有男女伸了手,把羊拦回去。
主事的男人,代表了孝子贤孙们向羊汇报了各项后事预备情况,汇报了在远处的亲戚的到位情况,坟地的选择和打坟的情况。跪着的儿孙们也会说几句:“你老人家啊,没怎么享福,怎么说走就走了,这些羊是我们姊妹几个给你的,你领走吧。”说着,语气开始哽咽。
主事再烧纸,又奠酒后,催着羊说:“领领领!开毛大领!”
被围着的羊就逐渐安静一些,不再叫唤。似乎静静地听人说话。大眼睛在人群中打量,看着跪着的一圈人,似乎在检查,似乎在审视,似乎在询问,似乎有话说。
天气寒冷,日影偏移,众人跪在日影里,跪在冷硬的地上。有几个穿得单薄的人开始哆嗦,鼻子嘴都冻得乌青。
主事的男人和旁边的男人继续劝羊:“领了算了,都安排妥当了,还能有什么挂念,领了算了。”
这些话既像是对羊说,又像是对羊上方的空气说。
大家都看着羊,羊的身体微微地颤栗,似抖但没有抖。大家就七嘴八舌,猜测老黄羊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忽有一个老黄羊的儿子说:“我妈,你放心,让她还是跟我们过,她老百年之后,和我大爹、二爹、你们都埋到一起。”
话没有说完,那羊四蹄抓地,低头,身体大抖,似乎是要抖尽身上的灰尘,似乎要抖干涂抹的酒水,似乎要抖掉背负的毛皮。那一刻,似乎冥冥中有力量控制了羊,跪着的男女,统一大声号哭起来。
外边天气太冷,哭一会儿,就有人劝说,把哭的人拉起来。起来的人看见地下还有伏地而哭着的人,鼻涕挂着老长的线,众人就流着眼泪再去拉扯。被拉扯的人,太过悲伤,扑拉在地上不起,上身被人拉长,露出了肚皮、露出红布裤带。
刚才抖动过的羊,被快速剥了皮,肢解下了锅,香味弥漫时,看热闹的小孩们、还有闻了香味寻来的狗们,围扒在厨房门口,巴望着里面突突冒气的肉锅。狗被人呵斥着,甚至被人踢一脚,惨叫一声,夹了尾巴跑开几步。小孩子因为挡了路,被路过的男人和女人呵斥走开,但不至于挨踢。因为在厨房里忙乎的,有小孩子的家人。
陆续有来给老黄羊献礼的,一律是十个大大的馒头。也有来不及蒸大馒头,或家里穷蒸不起馒头的、或主人认为蒸了馒头不划算的,就打发孩子带一卷白纸来。来人都在礼帐处登个记,到停尸的灵房案前上柱香、烧张纸,磕个头,就坐等着,准备吃一顿。
大人们聚在一起抽烟。烟是东家供的。撕了盒子,摆在盘子里任意取用。就有很多人点一根烟抽着,有人在耳朵上夹一根备着。一边说些杂话,惹来哄笑或者争论评议。
有管事的总管吆五喝六地安席,指挥人挑水或者出去借东西等等。看热闹的孩子中,有大点的,偶尔会被总管派了活去,这孩子便十分荣耀地去了,似乎距离那诱人的羊肉、希望更近了一步。在其他看热闹孩子嫉妒的目光中,吸溜着鼻涕去了。
晚上鼓乐齐鸣,火把明亮,在阴阳先生的带领下,给死者“明路”。砖头瓦片上缠了东西,浸了油,被点着,摆放在路两旁,一路上许多微弱的火光,在寒风里摇曳忽闪着。孝子们一路哭着,在鼓乐的伴奏下,穿透小村的上空。
黑夜,就感觉有些阴森。
第二天一大早,棺材前引出一条长长的白布绳子,足足好几丈长的样子。孝子们肩膀上抗着白绳,一手提着桑棒。听里面大喊一声:“起”!孝子们放声大哭,都抗了绳子快速往外走。后边壮劳力轮番换着,抬了“老黄羊”的棺材,往坟地里走去。
这个时候,村子各家门口,都生着一堆柴草,点着后,再扑灭明火,村子的上空,就飘荡弥漫着麦草的烟味。
墓地是新开凿的。墓坑里,打坟的人捡拾了孝子们往坟坑里扔的钱后,爬出来。抬棺材的壮劳力们喊着口号,把棺材用绳索吊进墓坑。在阴阳先生的指挥下,开了棺盖,指挥一个孝子把亡者的脑袋摆正。
我正是在这个时候,从很多大人腿的缝隙间,伸了脖子去看坑里面:“老黄羊”在棺材里躺着,比活着的时候显得更加矮小,小黑瓜皮帽,黑衣黑裤黑鞋,闭着眼躺着,脸上似乎有灰土。
因为看了这一眼,从此之后,我一个人在晚上走,总觉得背后有个黑衣帽的影子跟着。有时仗胆猛一回头,当然什么都没有,但会惊出自己一身汗来。
如今在城里生活久了,淡忘了很多乡村的记忆。何况城市的晚上,到处灯火通明、车水人龙,到处都热闹喧嚣,自然没有什么可怕。
没有什么可怕,其实也不全对。
这个时节,王府井大街对面的树上、楼上,正义路的路口树上,有很多乌鸦,密密麻麻地占据着、聒噪着。地下,白色的乌鸦屎,扑满了地面。好几百成千只乌鸦,叫声此起彼伏,晚上飞来飞去。从下边经过时,往往担心屎从天降。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怕,大不了绕道而行,费点力气。
真正可怕的,是这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和那楼房里坐着办公的,披着人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