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15个馍

杨西庄的李老汉弥留中苦撑着最后一口气，陇东的金锁爹则早早穿上了寿衣，两位老人有着同一桩心事，事关——
　　
　　我去年回老家探亲时，一位老人给我讲了一个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故事。
　　
　　说河西西庄有个老汉叫李德顺，那年88岁，是全村唯一在六○年闹饥荒时活下来的人。这天半夜里，他突然做了个梦，一个老汉见到自己劈头就问：“你答应还我的15个馍呢？”一句话就把他吓醒了。
　　
　　德顺老汉闷着头一连抽了三锅旱烟，天才麻亮。起了炕，他来到儿媳金花的窗前，说：“今天给我蒸15个馍，用最好的白面，馍要蒸好，蒸大蒸暄！”金花问蒸馍干啥，他回答说：“爹要还个人情。”金花觉得有些好笑，现如今谁还用馍还人情，得好烟好酒哩。
　　
　　吃过早饭，德顺老汉就背着双手出了院门。儿子大根见爹不吱声就出去，追出来问：“爹，你干啥去？”他头也不回：“进城去！”大根又问：“进城干啥去？”爹头顶冒出一股烟：“买火车票。”说着话就走了。
　　
　　大根站在院子里，心里直纳闷：爹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不声不响的还出啥远门？
　　
　　吃过晌午饭，德顺老汉从城里回来了，边走边哼着秦腔段子。进堂屋时，因为门槛高，腿脚没抬利索，绊了一下，扑通一下栽倒在了地上。大根心里格登一下，慌忙跑过来，只见爹双目紧闭，牙关咬得咯咯响，咋喊都喊不应。他急了，叫金花赶紧喊车送医院。
　　
　　到了医院，赶紧给照了个片子，大夫看过后，把大根叫到门外说：“脑溢血，不行了，最多活三天，给准备后事吧。”两口子只好护着爹，凄凄惶惶地回了家，赶紧请人帮忙料理后事。
　　
　　一连三天，德顺老汉躺在炕上，嗓子眼里呼噜呼噜的，滴水不进。到了第四天，他还是那个样子，就是不咽气。两口子守在爹的身子跟前，瞅着他的难受劲儿，眼泪叭哒叭哒掉。第五天，有财伯来看望德顺老汉，他把嘴贴在德顺老汉耳根前说：“老哥，大根守着你呢，你就放心地走吧。”可德顺老汉还是呼噜呼噜的，咽不下最后那口气。
　　
　　有财伯一把拉着大根到门外，说：“你爹心里有没了的事哩。”大根揉着发红的眼，不明白地望着他。有财伯说：“你是他儿子，你仔细想想！”大根想了半晌，也想不出还有啥叫爹放不下心的事。金花突然想起爹出事那天的反常举动，给有财伯一说，他点头说：“就是这事。”大根一脸茫然：“爹没说是啥事啊。”他拿出那天爹买来的火车票，是到陇东的。有财伯问：“你爹陇东有亲戚？”大根想了半天，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有财伯吸了一口旱烟：“这就怪了，没有亲戚，你爹买火车票干啥去？他肯定是有事哩！不然早就落气了。”
　　
　　有财伯又进了屋，在德顺老汉耳根子前问：“你是不是在陇东有事？”奇迹出现了，只见德顺老汉突然睁开了眼，点了一下头。有财伯问是啥事，却见德顺老汉嘴皮子微微动着，就是听不清一个字。最后，有财伯想了想说：“今天就打发大根去陇东，行不行？”德顺老汉点点头，就闭上了眼。
　　
　　有财伯叫大根背上蒸好的15个白面馍，揣上火车票赶紧去火车站。大根一脸的糊涂，问：“我到陇东找谁啊？”有财伯说：“到了陇东再说！”大根只好稀里糊涂地来到了陇东。
　　
　　出了火车站，他不知道究竟到哪里去。在路边坐了半晌，大根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打听到了一座庙，把15个馍献给了菩萨，上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头，就扭头回来了。
　　
　　进了家门，他跪在爹跟前，说：“爹，我到陇东把馍献给菩萨了，这回你就放心地走吧。”奇怪的是，德顺老汉还是咽不下那口气。有财伯见状，说：“你没有把馍送到你爹的心里头，还得去送。”大根瞅了一眼爹，只好又背了15个馍来到了陇东。
　　
　　下了火车，天还没亮，他就坐在候车室里等，不小心睡着了。梦里见爹气呼呼地走过来，踢了他一脚：“天都亮了，还在睡！赶紧给我把馍送到东庄去！”大根醒来后，天已经亮了，他想起爹在梦里说的话，半信半疑，一打听还真有个东庄。
　　
　　大根一路打听来到东庄，见村口一棵大树下站着个男人，看样子像是在等人，正准备去打听一下，不等开口说话，这人忽然问他：“你是不是从河西来的？”大根一愣：“你咋知道？”这人又问：“你爹名叫李德顺？”大根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十分纳闷地问：“我不认识你，你咋啥都知道？”男人掏出一根烟，给大根点上后才说：“我也不知道，是我爹叫我到这儿等一个人。”大根一听，越发糊涂了：“你爹是谁？”男人回答说，他爹名叫李德财，他叫金锁。大根一脸的不解：“你爹咋知道我爹的名字？”金锁反问他：“你身上还背着15个馍？”大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金锁一把拉起他：“你赶紧跟我走吧，我爹等你都等了整整十天了。”此时的大根满脑子浆糊，不由得跟着金锁来到一个庄院。
　　
　　进了院门，金锁就大声朝屋里喊：“爹，你要等的人来了！”只见炕上有个老汉，八十多岁，像个活菩萨似的盘腿坐着，奇怪的是，身上却穿着一身寿衣。大根有些纳闷：人还活着，咋就穿上寿衣了？
　　
　　金锁爹听见喊声睁开了眼，仔细瞅了一阵子大根，忽然开口问：“你是河西李德顺的儿子？”大根点了点头。他又问：“你爹呢？”大根眼睛一红：“我爹摔成了脑溢血，睡在炕上快十天了还不落气。”老人嘿嘿一笑：“你知不知道你爹为啥落不下气？”大根摇了摇头。金锁爹咧嘴一笑：“你爹欠我15个馍没还哩，欠东西不还，阎王爷能收他吗？”大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爹要把馍还给金锁爹呀！
　　
　　金锁爹盯着大根身上的包：“你身上背的是15个馍吗？”大根连忙点了点头，打开了包。金锁爹拿起馍，一个一个挨着看，看完后高兴地说：“还真是上好的白面馍，又大又暄。”说完张嘴就咬了一口，边嚼边对金锁说：“你看看，我说李德顺他一定会说话算数，把15个馍还给我，你还不相信，今天，不是打发他儿子送来了嘛！行了，我该走了！”话音刚落，突然扑通倒在地上，一摸鼻子，已经没气了。金锁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等老人入殓后，大根心里惦着爹，着急回去。临走前，他忍不住问金锁，这15个馍究竟是咋回事。金锁叹了口气，这才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六○年的一天，我爹蹴在门前拿半个野菜团正要吃时，你爹拄根棍踅进院来，嗫嚅着说：大哥，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爹见你爹瘦得皮包骨头，心就软了，问：你从哪里来？叫啥名字？你爹回答说：我从河西来，叫李德顺。我爹叹口气说：给了你，我就得饿死。你爹说：你就给我一小口，我要是能活着回去，一定给你还15个又大又暄的白面馍！那年月的白面馍，就是最好的吃食了。我爹一听，盯着你爹说：说话算数？你爹说：老天爷长着耳朵呢，我要是说话不算数，天打五雷轰！我爹二话不说，就把那半个菜团子全给了你爹。事情过去好多年了，白面馍早就不是啥稀罕吃食了，可我爹一直惦着这事，他要是临走前吃不上你爹还来的馍，就闭不上眼……我怕爹想不开，劝他说：都过了多少年了，人家可能早就忘了。我爹不相信，他说：是人就得说话算数，李德顺一定会把15个白面馍送来的。十天前，他突然穿上寿衣，没头没脑地说：我要走了。开始不吃不喝，见天催我到村口去等个人。我问等谁，他说等河西的李德顺啊！事情还真奇怪，就把你给等来了！”
　　
　　大根听完忍不住落泪了。他把爹的事也给金锁讲了，金锁也感慨不已。临走前，大根在金锁爹的灵前磕了三个响头，就连夜坐车赶回了家。
　　
　　堂屋里，媳妇正守着还没落气的爹在抹眼泪。大根刚跪到爹跟前，爹突然睁开了眼，直直地望着他。大根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爹，我把15个白面馍送到李大伯手里了，他还吃了一口哩。”爹听完，突然咧嘴一笑，那口气就咯噔一下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