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张选票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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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北村要通高速公路了,这消息像一颗炸弹,把偏僻寂静的小山村炸沸腾了。原本连村干部都无人当的空壳村里,一夜间竟冒出六七个人来竞选村主任。这是因为,谁当了村主任的话,他还要兼任高速公路溪北段的副总指挥,这可是个淌油的官哪,所以竞争就激烈了起来。
经过群众推荐、民主测评,乡里公布了赵六和王五两位候选人。乡里所以这样安排,是考虑到了溪北村王姓和赵姓两族间的平衡与团结,这个村除了这两个大姓各六户外,剩下的就只有张姓一户人家了。
溪北村穷归穷,但同姓同族可团结啦,王姓人家绝对不会去选赵姓人,赵姓人家也绝对不会去选王姓人,这几乎就是族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随着选举日期越来越近,赵六和王五心里都十分清楚:全村有选举权的总共有四十六人,王姓族里二十票,赵姓族里也是二十票,真可谓旗鼓相当,不分胜负。所以,谁要胜出,其实就是靠张老头手里的六张票,没有他家这六票,谁都过不了半数,也就当不成村主任。
话说掌握着这六张生死大权选票的张老头,今年六十三岁,瘦瘦的脸上嵌着一双细眯眯的蝌蚪眼,眼皮子像打架似的眨个不停。村里人说,张老头眼皮一眨就是一条计策,他在村里经营一家杂货店,生意挺不错。张老头自己心里也清楚手里这六张选票的分量,所以他算准赵六和王五这两天一定会来找自己。
这天傍晚,张老头早早吃完晚饭,对老伴说,再弄点喝酒菜,晚上有贵客来,吩咐完了之后,他就点上支烟,往货柜前的躺椅上一靠,翘着二郎腿,蝌蚪眼直勾勾地看着大门外。
笨拙的收音机里,此时正传出沙哑的歌声:“今天是个好日子呀……”
天渐渐暗了下来,果然,赵六幽灵般地从门外闪了进来。
“来来来,喝一盅。”张老头从躺椅上欠起身,他晓得赵六是个酒坛子,便拉着赵六坐在了自己对面。
酒过三盅,赵六开口了:“老张伯啊,这次选举村主任,要靠你抬举了啊!”
“那是,那是。”张老头悠悠地点头,他抿一口酒,凭着多年做生意的经验,在心里提醒自己:越俏的货越要耐得住性子,自己嘴巴得咬紧点儿。
可赵六耐不住了,他知道张老头鬼,张老头是绝对不会自己先开价的。他只好抹一下自己的阔嘴巴,从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推到张老头跟前,又抬起右手,朝张老头伸出五个指头晃了晃,说:“五百,怎么样?”
“好说,好说。”张老头含糊地应着,眨巴着蝌蚪眼,可脸上却流露出一丝不快,明显是对这个价不满意。
赵六自然就看出来了,他晓得张老头的滑头,出这个价也是想先探个底,于是又伸出三个指头说:“再加这个数,八百!你发我也发,大家图个吉利,行吗?”说着,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三张一百块,他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好说,好说。”张老头这时候就把桌上的钱一并塞还给赵六,拉长声音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自然就会投你的票——至于这钱嘛,再说了,再说了……”
张老头猜想王五肯定也要来和他“谈生意”,就想尽快把赵六送走。他心里明白,只有让他们两个竞争,才会把价格抬上去,他还想看看王五到底能出多少价呢。
果然,张老头刚把赵六送出门,王五就来了,进门就直奔主题:“老张伯啊,我王五可是从来没有求过你,这回可要你多多关照了。”三十出头的王五在县城开了三年饭馆,这次是在一帮兄弟们的怂恿下,才回来参加竞选的。
“好说,好说。”张老头还是那句圆滑的答腔,蝌蚪眼细成一条缝,像两条爬在脸庞上的毛毛虫。
“你说个数吧!”王五学着城里款爷的腔调,对张老头说,“这没啥不好意思的。”
“好,年轻人,爽快!”张老头看王五在他面前摆阔,心里不是个滋味,但王五的爽直,让他心里感觉也很爽,既然他要我开价,我就索性一次把价开到位。张老头于是伸出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在王五面前有节拍地翻了六次。
好家伙,这不是三千吗?王五心里稍稍震了一下,但立刻就想到:本下得越大,赚头也越大,若是真当上了高速公路副总指挥,那一笔承包业务费的回扣少不了上万。“好,三千就三千!”王五没有杀价,他摸出一沓崭新的钞票,像翻书一样数过后,“啪”地甩到张老头面前。
可是此时,张老头心里却有些后悔了:刚才要是出个五千的价,他不也答应了?看来这价还会涨,这钱还不能收,一收就涨不了啦。幸亏刚才没收赵六那八百块,到时候就拿王五这个数去说给赵六听,还怕他不涨?
想到这里,张老头就将眼前这三千块钱推还给了王五,嘴里连声道:“好说,好说!后天就正式选了,咱俩一手交钱、一手交票,我张老伯说话算数。”
“那好,咱就这么一言为定了!”王五把钱收回去,放进口袋,告辞出门。
送走了王五,张老头兴奋得嘴里直哼哼:“今天是个好日子呀,今天是个好日子……”
老伴指着他的秃脑门直埋怨:“看你,到手的钞票不收,真是个笨蛋!”
“你晓得个屁!头发长,见识短。看明天,嘻嘻,准还要涨!”张老头乐得脸上开了花,他在等着后天六张选票变大钞票的美妙时刻到来。
这一刻终于来了!选举大会定在下午一点钟开,张老头中午喝了半斤土烧酒,然后就向村子中央的礼堂走去。只见礼堂里五六排长条凳上已经坐了一些人,主席台上放着一只大红选票箱。负责选举的两位乡干部招呼张老头去签字领选票,张老头签字的时候激动得浑身直颤,想到这六张选票要值好几千块钱时,他心里“怦怦”直跳。
拿到六张选票之后,张老头就走到礼堂外的空地上,细眯着眼,等着王五和赵六来给他送钞票。可谁知半个小时过去了,张老头捏着选票的手都捏出汗来了,可王五和赵六还没来。
不能再等了,再过半个小时就要正式投票了,张老头于是匆匆向王五家跑去。
谁知王五家大门紧闭,张老头把那扇木板门敲得“咚咚”响,里面还是鸦雀无声。找赵六去,张老头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掉头就走,边走边想:不行了,就是钱少点也得答应了,时间不等人啊,选举一结束,这些选票就没用了。
这时,礼堂外的高音喇叭已经在催促还没有进会场的村民赶快进去了,张老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里的六张选票都被汗水湿软乎了。
终于,他在村口桥头上看见了王五,赶紧跑上去喊道:“王五,选票给你。”
谁知王五竟头也不回,说:“不要了,你选赵六去吧!”
张老头大吃一惊,眼看就要到手的钱就这样飞了?
正在这时,赵六过来了,张老头赶紧上去讨好地说:“这选票给你!”
可是赵六竟也满不在乎地说:“算了,算了,无所谓了。”
张老头傻眼了,把手里那六张已经被汗水湿透了的选票递过去,说:“三百块,就三百块吧!”
赵六却朝他耸耸肩,冷笑道:“哼,你现在就是倒贴三百块,我也不要了!”
“什么?”张老头不解,一双细眼从来没有瞪得如此之大。
“你看呐——”赵六用手朝溪南岸一指。
张老头顺着赵六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溪南岸的田畈上,一个小青年在插标杆,另一个小青年在挥着小红旗,嘴里还吹着哨子。
张老头跑过桥去,问那个挥红旗的小青年:“你们这是干啥?”
“高速公路放样啊!”
张老头愣住了:“高速公路不是往溪北村过的吗?”
“改道了!”那小青年说,“现在改道从溪南岸过了!”
“什么?”张老头一下瘫在了田塍上,一对蝌蚪眼呆呆地望着手里被汗水湿透了的选票,后悔不迭地叹息着,“亏啊,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