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猪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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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大过年的,总得让老婆、孩子高高兴兴吃上一顿猪肉,一家人总得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包一次饺子!
可是,有一年,快过年了,周全明还没有想好,怎样弄到过年要吃的那几斤猪肉。
大概有十多年了吧,周全明家过年就没有杀过年猪。黄泥湾这十几户人家,虽然不是家家户户每年都杀年猪,但多数家庭隔个三年两载也要杀一头。整个湾子十多年没杀过年猪的,只有周全明一家。他上有偏瘫老娘,下有六七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仅凭他和老婆两人在生产队挣工分,粮食都不够吃,还能吃猪肉?如果不是生产队照顾缺粮户,允许他家向集体借粮,他家每年都会饿半年肚皮的。
好在黄泥湾有一个老辈子传下来的好习惯,没有杀年猪的人家,可以向杀年猪的人家赊一块肉来吃,等到自己家杀年猪了,再还上就是了。每年,当周全明点头哈腰地从别人手里接过称好的猪肉时,总是满面笑容地说:“今年吃你家的,明年吃我家的。”这句话被他重复说了十多年,但是他家的猪肉什么时候能吃上,还是一个未知数。后来,他再开口赊肉的时候,要么热脸贴了人家的凉屁股,人家干脆不理睬他;要么他赊五斤,人家只肯给三斤,而且还是猪后裆处的囊膪。
周全明几乎欠了整个湾子所有人家的猪肉,今年找谁借呢?找谁借,都难以启齿。
周全明到姐姐家串门,姐姐不忍心,悄悄塞给他五元钱,对他说:“你到公社食品站去买几斤猪肉,给孩子们过年吃吧。”
周全明攥紧五元钱,手心里汗津津的,走到食品站的时候,竟将一张钞票都捂湿了。食品站却排着一个长龙似的买肉的队伍,他只好站在队尾,焦急地看着案板上的半扇猪肉被一点点肢解,一点点被人买走。
突然,一个年轻人径直走到肉案前,也不言语,卖肉的赵师傅却挥刀砍下一大块好肉,递给年轻人。
“我们排半天队了,凭什么他不排队?”
“还讲不讲先来后到……”
人群里响起纷乱的抗议声。
赵师傅“叭”的一声把刀砍在肉案上,双手往腰间围裙上一叉,傲慢地说:“他是我儿子。谁喊我一声爹,我也给他砍一块肉!”
大家顿时沉默下来。
周全明慢慢走到肉案前,对着赵师傅清晰地喊了一声:“爹!”
赵师傅愣了,所有等待买肉的人都愣了。
周全明不由分说,从肉案上拔起刀,三刀五刀下去,砍下一大块好肉,拎起来,大步流星地走了。
分田到户那一年,周全明家田地分得多,打下的粮食堆积如山。他家不仅能吃饱饭了,而且过年要杀年猪了!
黄泥湾人把猪血叫作猪晃子,杀了年猪,往往要开一两桌席面,把每家家长请来坐席,俗称喝晃汤。席上的主菜就是猪肉、猪肠、猪心肺、猪血放在一起的乱炖,就是晃汤。另外还要给每家每户送一海碗炖好的晃汤。这种杂烩之所以不叫别的名字,而叫晃汤,可能和猪血最廉价有关。这应该是一个乡间的谦辞。
周全明家终于杀了年猪,也请来了众乡邻喝晃汤。全湾子的狗都挤了进来,在桌子底下打架,争啃人们丢下的骨头。
酒至半酣,有人笑道:“老周,你家的猪拱进萝卜地里了吗?”
还有一个更促狭的人,竟然抱起自己家的狗,对着席面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桌子上还有什么?够不够人吃的?你们还想抢?”
虽然是开玩笑,但是周全明的脸立马红到了耳根儿。他讪笑着,支支吾吾地说:“俺家欠大伙儿十多年的肉账呢,还清以后,一头猪就剩下头、蹄和下水了。明年一定让大家吃个痛快,保证一块萝卜不放,全炖好肉!”
“你还让我们等到明年?我看见你家厨房里还挂着一块好肉呢,怎么不炖上?肯定是留到过年自己吃的吧!”有人不依不饶。
周全明解释道:“这块肉,是留下来还给公社食品站卖肉的赵师傅的。”
赵师傅已经退休了,当周全明敲开他家大门时,他问:“你找谁?有事吗?”
周全明毕恭毕敬地说:“我是黄泥湾的周全明,今天专门过来还几年前借您的猪肉。”说着,双手递过猪肉,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赵师傅接过沉甸甸的猪肉,死活想不起来周全明是谁,更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借给他这么一大块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