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

已经八十六岁的董芳宁有过非常美好的向往。她的美好向往是经过了几十年之后才慢慢想清楚的。她会经常地，也再一次又回想起这个令她想过无数次的问题。当年那会，她与丈夫许忠良相识时，他大她二十岁，如果不是自己的老姨硬要把她嫁出去，她说什么也不会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也不情愿的男人。

当时的事情，董芳宁仍然还有很深刻的记忆，其中的一些细节她还能讲的非常清楚，比如老姨与她讲过这样一句话，说你一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你为什么跑到这样偏僻的山沟里来？我告诉你一个实底，已经有人把你给举报上去了，说你是国民党特务，你来到这里就是想搜集解放军的情报。

在这之前，曾经有一个国民党的特务被枪毙了。枪毙人的场面董芳宁还亲眼看到了，她便与老姨强调，说老姨，我怎么能是特务呢？再说我的情况你都知道，我是随着我爹跑到这里来的。老姨继续威胁着她，说芳宁，你赶紧嫁人吧，你得嫁个老实巴脚的男人，这样解放军才会认为你不是坏人。

也是经常有一个解放军的营长来登门，说是来讨水喝，而且还向董芳宁仔细询问了一些情况。他说，你好像不是本地人？董芳宁说，我是随我爹跑出来的。他说，那你爹呢？她告诉他，说我爹来到这里没有几天就过世了。他便告诉她，说像你这样的条件可以去参军，你有没有这样的想法？如果有的话，你告诉我，我直接就能把你接到部队上去。

有很长一段时间，董芳宁一直认为，她不喜欢那个解放军，尤其是他与她谈了几次话之后，她便有意躲避着他。后来，她与儿女们也讲过许多次，说那个解放军营长长了满脸疙瘩，看了就让人觉得非常不舒服。

这句话也应当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也就是说，董芳宁当时并没有相中那个解放军的营长，然后她才会委屈地嫁给了许忠良，她的子女也一直都这样认为。

这一次的情况有些不同，董芳宁在家宴上再一次又讲了这句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嫁对男人。

儿女们平时谁都不介意董芳宁说了什么，嫁对了嫁错了又能怎么样？老一代人的恩怨已经变成了事实，谁都无法改变了。这一次董芳宁是住在二女儿家，二女儿两口子也都是六十几岁的人，而且还把董芳宁接到了海南，主要就是想让老人享受一下海南温暖的气候。听到董芳宁再次提到这个话题，二女婿便接了她一句，说妈，照实说呢，我不该接你的话，也不该反驳你，但我觉得，你这一辈子并没有嫁错人。

我怎么就没有嫁错人呢？我就是嫁错人了！如果我跟着那个解放军的营长走了，谁都不敢把我怎么样了！董芳宁仍然在强调自己的理儿，说当年那会，我才十七岁，你爹呢，他三十七，大了我整整二十岁！我那会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走又没有条路，弄不好还会被人举报当了国民党的特务。

在这次家宴上，有董芳宁的大儿子大儿媳妇，有小女儿两口子和二女儿两口子。

妈，我想问你一句？那你为什么不嫁给那个解放军的营长呢？小女婿笑着问了一句，说只要你自己同意了，别人谁都不敢干涉。而你没有嫁成，那就是说，你就只能嫁给我爹，这就是你的命。

我那会不是小吗？自己也不太懂事，也是让我那个老姨吓唬了几次。董芳宁讲着自己的道理。

二女婿这时便插话，说妈，其实你没有嫁错人。比如当时你身边没有能替你说话的人，或者能给你出个主意也行，你身边没有这样的人，你就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另外，我爹在解放后一直是井下八级工匠，一个月的工资那可是一百元出头，而你呢，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你除了带大几孩子，其余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做过。而我爹呢，他如果没有娶你，那个时候，就他那一百元出头的工资，很随便就能找到一个长相不错的大姑娘。

二女婿说这个话是有原因的，一是他不喜欢听岳母那些不着边际的高谈阔论，另外也是妻子与他讲过母亲的一些往事。妻子与他讲过，母亲年轻的时候，并不是很认可与父亲过日子，人也很懒，每天吃过了饭之后，她一准会东家西家地去串门子，而家里的事情，只要能推给孩子们干，她也一准要推出去。

如果不是因为几个儿子不孝顺老人，二女儿两口子也不会把八十六岁的董芳宁带到海南来过冬，因为路途上太不方便了。董芳宁的腿脚不好，走路时需要有人用轮骑推着她，尤其是下飞机时，一定要等到最后。如果遇上飞机没有停在候机楼那里，二女婿还得背着她下飞机，非常麻烦。二女婿也告过老人，说你现在已经八十六岁了，这就是资格。二女儿两口子都认为，不管老人过去如何，只要她还愿意活下去，那就应当让她享受一下幸福的晚年。

几天之后，董芳宁突然与二女儿发起了脾气，一连说了好几句：你傻、你傻、你傻！二女儿便反问了她一句，说妈我怎么傻了？我把你带到海南来享清福，什么事情都不让你做，吃饭时有酒有肉，你怎么还不满意呢？董芳宁便理直气壮的回敬二女儿，说我养你小了，你就得养我老！二女儿说，我上面有哥哥姐姐，下面又有弟弟妹妹，别人你也养小了，可你为什么不去别人家呢？董芳宁说，别的儿女条件不好，我得找条件好的地方养老！

这件事情过后，气得二女儿背地里哭过好几次，说看别人家的妈和闺女，那个亲密劲呀，真让人羡慕。

二女儿的言外之意就是，我怎么遇上这样一个妈？丈夫便劝她，说从脾气和秉性方面看，你们家的三个姑娘都随了你爹，你爹身上的优点太多了。他为人首先是本分，平时也是不多言多语的那种人。然后就是他的心灵手巧，你们家的几个姑娘在这方面都随了他。另外他一个月一百多块钱的工资都交给你妈，这很难得呀！男人都喜欢喝点小酒，可你爹他总是下班以后回家来喝，而且喝完了酒之后就睡觉。还有一个方面，就是你爹他非常勤劳。你妈总是找茬和他吵架，这时你爹就会一声不响地扛起锄头去种地了。这些都是你爹的优点，也更值得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来称赞他。另外，有些事情也要从源头上讲起，比如你妈，九岁时她就没有了母亲，也就是说，她是一个很任性的女人。而成家之后呢，你爹又一直惯着她，也就养成了她与子女们刁蛮耍横的习惯，别和她一般见识了，人都有晚年，只要她给了你一次生命，我们好好地回报她就是了。

又过了几天，董芳宁突然与二女儿说，我想家了，你们给我买一张飞机票，再把我送上飞机，我自己就能回去。二女儿便与董芳宁倒歉，说妈，你别和我一般见识，有些话我知道不该说，可能也是我一时没有想清楚。董芳宁便摇头，说你们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一辈子了，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嫁给谁了。

二女婿便笑着哄起了董芳宁，说妈，你能把这句话讲出来，我就知道是我把你得罪了。其实，人老了，不要太在意谁说了什么，至于你和我爹之间的那点恩怨，我们这些晚辈也不该过问。妈你说，谁的心里能没有一个很美好的愿景呢？比如当年，你就没有认识我爹，而是跟着那个长得很好看的解放军的营长走了，那你现在就是军人的家属，最起码，你得有几千块钱的退休金，那就不像你现在这样，只有几百块钱的遗属补助费了。然后就是，你的这些孩子也就另换了一个爹，我也能借上一点光，最起码，我已经过世的岳父大人，他就不是一个井下的老工人，而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将军，那我们的脸上是不是也很有光彩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董芳宁似乎也得到了心里的满足，说我这个人吧，就是行得正、走得正，在作风方面，那可是从一而终的人。我既然已经嫁给了你爹，那就不能再去想着别的男人。

只是经过这次对话，董芳宁再没有提起回家的事情。

二女儿后来还和丈夫讲，你怎么知道我妈是因为那件事情生气了呢？

我们和老太太相处也有很多年了，我还能不了解她吗。二女婿说，既然她觉得自己当初不如嫁给那个解放军的营长，那我们也应当让她再去做一次美梦。“殊途同归”这个词你也听说过，人最终都得老，然后还得死，嫁给谁又能怎么样？而我也是一时没有想清楚，会惹得老太太因为一句话和我们生气。

这回好了，我妈又做了一次美梦，结果却觉得那个人还不如这个人呢。二女儿已经笑了起来。

又过了几天，也是在饭桌上，端起酒杯的董芳宁忽然很有感触地说，其实人这一辈子很快就会过去，回想起来一些事情，那都是没有想清楚，其实人好好地活着那就最好了。

妈，我还真觉得你这辈子有些没有活明白。二女婿装着很严肃的样子，说妈，如果当年你真就和那位解放军的营长走了，说不准你就能在部队上混个一官半职的，那就不是现在的董芳宁了。比如你就在部队上的医院工作，从一名老军医的角度，别说你来海南养老，就是上月球上去观光也是有可能的。

月球上我就不想去了。董芳宁忽然笑了起来，说你可真能逗我开心，我还上月球上去，我能在地球上多走几个地方，那就不错了。以后我还真得和你们一起生活，别人的身体都不好，谁都背不动我。

晚上倒在床上时，二女儿两口子仍然在回忆吃晚饭时的情景。

我要是老的那天，我可不想让儿女们哄着。二女儿说。

儿女们可能是不哄着你，有我哄着你就行了。丈夫回复她。

我就是觉得，我妈她怎么越来还越能耍威风了。她都多大岁数了。二女儿似乎还在生着妈的气。

你还和她见识什么呀，她愿意听什么，我们就说什么。丈夫低声笑了起来，说她喜欢海市蜃楼，那我们就多给她这样的机会，也就是多画出来几幅“图画”。人老了，甭管她过去怎么样，她的年纪就是资格，哄好她的晚年，我们才能活出自己最美好的人生。

连董芳宁自己有时候都会说，我怎么越活越顺心了呢。但她再也没提起过那个解放军的营长，也没有说过自己嫁错郎的事情。

或许在心里面她已经想清楚了，即使嫁给了那个解放军的营长，自己的人生也只能平平淡淡地走过。因为自己确实没有过什么想法，所以也只能从“平淡”继续再走向“平淡”。而子女们这一代人的奋斗目标却非常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