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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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我永远不会忘记五岁那年的经历。
长大后每每克服心理阴影向别人讲述那段噩梦,对方总是以“这也没多大事儿”、“小孩子容易幻想”来回答,久而久之我也就再也没有提过。
只有一个人,他听完后脸色有些苍白,用那双小却真诚的眼睛凝视着我:“后来呢?你还有再见到那个人吗?”得到我否定的答案时,他如释重负地笑了,对着服务员打了一个蹩脚的响指,然后对我说:“再点两个菜庆祝吧!”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不胜酒力,每每要庆祝便会采用加菜的方式,哪怕只是一个煎蛋。
再后来,这个人就成了我的丈夫。
本来我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段糟糕的过往会和白皙的皮肤一样离我而去,直到我接到了叔叔去世的消息。
叔叔是我在这世上除了老公外唯一的亲人了,放下电话后我和丈夫决定立即启程,去我的老家,那个离我们居住的城市也不过4小时车程的地方。
整整十年了,自从我读大学去了别的城市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现在,我坐在火车上,丈夫在我旁边打盹。我的腿上放着斯蒂芬·金的短篇集《故事贩卖机》,翻了十几页后就无法再看下去。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和我说“不要回去……那个人……”为了摆脱芜杂的心绪,我开始看窗外变化却雷同的景色,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回到了五岁那年。
【B】
“小西,小心点!”
第一家大型超市在镇上开张,镇上的人们兴奋极了,超市门口每天都排着长长的队。一向喜欢宅在家里的爸爸也决定在我5岁生日那天带着我们去逛逛。
那天是周六,经过了漫长的排队后,我们进入了超市。一眼看不到头的货架上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人们推着小推车走来走去,像是进入一个另一个奇幻的世界。这太棒啦!我开心得在超市里跑来跑去,不时会撞到一两个人,妈妈好不容易追到了我,拉住了我和被撞到的人道歉,然后告诫我道:“小心点”。
“你要是再不好好走路,就把你送给那个人。”妈妈生气瞪着我,这是她今天第一次提到那个人的名字。
那个人是一个奇怪的疯子,头发长而油腻还打着结,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又脏又臭。他总是在小镇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像是在寻找什么。没有人看清过他的脸,也分不清他的性别。小孩子们总是向他扔石头,他也不生气,只是默默地走开,镇上的人见他不构成威胁,索性就不去管他。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变成了大人们口中的“那个人”,小孩们如果不听话,大人便威胁要去找那个人。“那个人会吃小孩,你如果不听话,就把你送给那个人。”大人们严肃地对小孩们说出这句话,看到小孩满脸的惊恐,便满意地笑了。
而五岁的我,面对妈妈的威胁却不以为意。我还没有见到过传说中的“那个人”,所以这句话对我没有震慑力,我只是佯装好好走路,然后趁妈妈不注意又开始乱跑乱跳。
跑得正欢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一列货架,上面是各种各样的娃娃和玩具。我一下子被其中一个娃娃吸引了,仿佛会扑闪的碧蓝色的眼睛,看起来就很柔软的金色卷发,美极了。我拉着妈妈来到了这个货架前,指着那个娃娃说:“我要这个!”
妈妈看了一眼娃娃,略微犹豫了下:“这个不行,你看这个小熊怎么样?”她随手拿起了放在促销架子上的毛绒小熊,向我摇了摇。
我撅起了嘴巴,大叫着不要。爸爸闻声走了过来,说:“哎呀,不就是个娃娃嘛,她今天生日,送一个给她好了!”但他在看到娃娃的标价时也噤了声,说家里的洗涤精没了,背着手就走开了。
“我就要那个娃娃!”我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你再闹真的要把你送给那个人了!”妈妈狠狠地恐吓我道。
“我不管,我就要那个娃娃!”我的哭声越来越大,几个顾客闻声都走了过来。妈妈脸皮薄,见此状况也只能妥协:“那你拿一个,放在购物车里。”我听到她这么说立马不哭了,心满意足地拿了个娃娃放在购物车里,还冲着它比了个V字。那时,沉浸在喜悦中的我并没有注意到,这是妈妈第二次说要把我送给那个人。
回家的路上,我趁爸妈停下来和熟人说话,迫不及待地在车篓里翻起了购物袋,但却没有找到我的娃娃。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爸妈看我翻了购物袋立马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他们安慰了我几句。妈妈从购物袋里拿出了之前那只小熊递给了我:“喏,你看这个不是一样嘛!”
“我不要!不要!”我用力地把小熊摔在地上,小熊被我这么一摔掉到了路边的泥水中,毛都被弄脏了。
“太过分了!你这样不乖的小孩,就该送给那个人!”妈妈变了脸色,气得满脸通红。
“送就送,总比你们那么小气好!”我赌气地说道。
“你看,那个人来接你了。”妈妈指着角落诡异地一笑。我顺着她的手势看去,第一次看到了那个人。他整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缩在墙角:四肢交叉扭曲,像是被折断了。那个人似乎是听到了我们的讲话,仰起脸对着我一笑,那是怎样的笑啊,充斥着疯狂、渴望和兴奋。
我一下子被吓住了,躲在了妈妈身上。妈妈知道对我的恐吓有了成效,又教育了我一番便回家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个人,也是妈妈第三次说要把我送给那个人,而五岁懵懂的我,同意了。
那天晚上,爸妈邀请了不少亲戚来家里吃饭,场面很是热闹,爸爸喝得有些醉了,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大家笑着、闹着,我也早就把白天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突然间,灯灭了,一秒钟前还热闹非凡的房间里里突然一片死寂。
“妈妈。”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我。
“爸爸。”依旧没有人回答,甚至除了我连其他人呼吸的声音都没有。就在我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一双冰凉的手爬上了我的额头,然后迅速覆住了我的眼睛。我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
这时灯光却亮了起来,一阵再熟悉不过的歌声传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造型土气的蛋糕。
“你们吓死我啦!”我埋怨到,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惊喜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快吹蜡烛吧。”妈妈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我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却进入了更深的恐惧,我整个人都无法动弹,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我拼命地用手指着窗外,却没有人理睬我,大家似乎进入了一种狂欢,只有我一个人身处黑暗,犹如坠入冰窖。
不,还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在这无尽黑暗中。
“轰……”一声巨响,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窗外站着的人。
他笔直地站在窗外,双肘交叉了一圈机械地拍着手,嘴里似乎还在念着什么,看到我发现他时他笑了,把脸贴近了窗户,近乎痴迷地看着我。
是那个人,他来找我了。
终于,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指着窗边大叫:“那个人!那个人!”
“什么人?”
“那个人!那个人在窗外!”
爸爸来到了窗边,发现是风吹开了窗帘,拉着我过来确认:“你看,没有人吧?”我揉了揉泪影婆娑的眼睛,窗外的确没有人。
很快,生日宴结束了。那天晚上睡觉时,我一直躲在被子里,连呼吸都要尽量控制声音。因为,我清晰地看到窗外有一个影子在晃动,那影子的轮廓,分明是张恐怖的人脸!
从此以后,那个人就一直在跟着我。
最开始是上学的路上,我坐在妈妈的车后面,经常能看见他站在拐角处,一动不动,就像是乱葬岗冷硬的墓碑。所以每次经过拐角时我都闭上眼睛,用力地抱紧妈妈,拼命地大喊:“妈妈,快点骑!!!我们和前面的车赛跑!”以此来掩饰我的恐惧。
有时我和玩伴们跳皮筋,跳得起劲的时候回头一瞥,发现那个人正站在不远处斜着身体看着我。
再后来,我连上厕所都不敢一个人去。我们学校的厕所窗户是密封的,但有一个排扇通风处,有一次我在那个通风口看见了一只眼睛。那疯狂、可怕的眼神在旋转的扇叶中时隐时现,我永远不会认错,是那个人。
最可怕的应该是那次玩双杠的经历了。我是玩双杠的好手,可以灵活地在杠上翻上翻下,妈妈说我是被困在人类身体里的猴子。有一次我向往常一样在双杠上玩,时而吊在上面晃来晃去,时而撑在杠上和杠平行。就在我一次翻下去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张脸。
那张扭曲的脸离我很近,很近,沟壑满布的皮肤像干枯的树皮,忽地,那张脸上一个黑得几乎辨识不出是嘴的东西突然张开了。那个人笑了,我清楚地看到:他没有舌头,舌根处是暗紫色和深红色的一片模糊。
“啊!!!”
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玩过双杠。
在我五岁那一整年,那个人都和我如影随形。但过完这一年之后他出现的频率就越来越低了,后来逐渐就变成了每年生日出现一次,所以我不喜欢甚至厌恶自己的生日。尤其是,在我13岁生日后。
13岁生日的时候,爸妈决定带我去一家新开的自助餐厅吃饭。那里有各类的寿司、甜点、海鲜、烤肉……我们班里几个去过的同学在我们面前炫耀了好久。所以,那是我难得开心的一次生日,哪怕我知道那个人会出现。很奇怪,那天一直到我们吃完饭后,那个人都一直没有出现。我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他,却不知道这不平凡的宁静是更大的灾难的前兆。
“砰!”
吃完饭后我们一行人打车回家,在途经一个拐角处的时候,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上。那瞬间我脑中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就连疼痛也不真实了。我倒在座位上,血顺着额头留下,一根钢筋距离我的眼睛只有差不多1厘米的距离,上面还沾着灰色和红色的粘稠液体。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爸爸的脑浆。
意识消失前,我看见门被打开了,那个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有一种奇妙的感受,就像我的灵魂已经漂浮在了肉体之上,我看见他放了一个脏兮兮的玩偶在我的旁边,是那只被五岁的我丢弃的小熊。
就这样,我失去了我的父母。站在法庭上时,司机一个劲地解释自己是莫名其妙地失控,尽管他喝了整整三瓶的啤酒,但我相信他。是那个人,那个人夺走了他们!他要夺走我的一切!
之后我被判给了没有子女的叔叔,他在几年前离婚了。我和叔叔的关系不好不坏,我很少和他说话,哪怕发现他几次想要和我拉近关系,都刻意躲开了。我害怕一切的亲密关系,怕再那个人再从我身边夺走我珍惜的人。从那时起睡觉时我总是在枕头下藏着一把刀,我暗暗下定了决心,如果那个人出现,哪怕和他同归于尽我也要杀死他。
但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
【C】
我又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土地。
车站门口,叔叔几年前才娶的妻子美琳在等我们。我没有发现,看到她时丈夫的眼睛都直了。美琳比我大不了几岁,甚至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套装,勾勒出了玲珑曼妙的身材,未施粉黛的脸上有几分憔悴,但却给她更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路上辛苦了。”上车后,美琳客气地对我们说道。
“不辛苦,不辛苦,倒是麻烦你来接我们。”老公赶忙接过了话头。
“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这个婶婶。”老公用胳膊推了一下我,而我满心的慌乱,根本没有心思回答他的问题。
我又回来了,叔叔去世了,后天就是我的生日,这一切真的是巧合吗?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
葬礼就在我生日的这天,仪式很简单,但竟然来了不少人。我也是这一天才知道叔叔竟然是个有钱人,他在一个上市的公司有股份,还投资了一个品牌,而这个品牌现在已经成了全国连锁的大型企业。但在我的记忆中,他对我一直很吝啬,很少给我买新衣服,出去吃饭也是挑最便宜的餐厅。
最让我意外的是,叔叔在遗嘱中竟然给我这个多年未见的侄女留了一大笔的钱,还有老家的几套房子。而照顾了他几年的美琳得到的却少得可怜,这个古怪的老头真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捉摸不透。
我看着棺材里那个消瘦的老头,他没有了生命,像一块腐朽的木头。我没有眼泪,心里有什么却东西塌了,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联系过他,因为看到他就会让我想到父母的悲剧。有时候我会接到奇怪的电话,号码来自老家,电话接通了却一直没有人说话。我以为是谁的恶作剧,直到今天我发现他的遗物中有一部手机,里面只存了一个号码,所有的通话记录都是拨给1866236XXXX,这是我的号码。
我努力地扶着椅子支撑着自己,虚弱得几乎要晕过去。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个人。
时隔多年,愤怒、悲伤、痛苦都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能量。我不顾旁人的眼光疯狂地追了出去,“站住!”我竭尽全力地喊着,追到了家里的一处院子里。
眼泪不停地往下流,我跪倒在地:“站住!”
那个人在院子里消失了。
这时我听到了院子角落的房间里传来的呻吟声。我努力地站了起来,颤抖着走到了房间门口,院子到房间的距离很短,但我的脚仿佛绑上了沉重的铁块,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透过窗户,我看见了两具缠绵的肉体,他们交缠在一起,不断地融合、撞击,像糅合成一团的苍白的肉,不时发出欢愉的声音。
我突然很想吐,蹲下去干呕了起来,抬起头时我却看到了那个人。
“为什么?”我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房间里面的人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一阵仓促的穿衣的声音后,我的丈夫衣衫不整地跑了出:“小西,你听我解释……”
我转过身就想跑,但没跑几步突然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然后就没有了知觉。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被绑起来关在了一个柜子里。
“啊!”我大叫了起来,门一下子被拉开,美琳给了我一巴掌,然后往我嘴里塞了一块棉布。
“怎么办?”丈夫站在她身后不知所措。
“还能怎么办,她要是和你离婚,我们什么都得不到。”美琳白了一眼丈夫,然后看着我露出了狞笑,“我们让她再也说不出话好了。”
“之后呢?”我那懦弱的丈夫又问道。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就杀了她。”
她拿着剪刀向我靠近,然后一把抽掉了塞在我嘴里的布,紧接着拉出了我的舌头……我痛得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剧痛从口腔蔓延到了全身,我小心地解着身后的绳子,那两个人可能太慌乱了,绳子并没有打死。挣脱出来之后,我静静地看着床上那两个人,丈夫似乎察觉了什么,睁开了眼睛。我没有犹豫,握紧了手中的剪刀,一下又一下……直到丈夫和美琳都不再动弹,直到我的身上都被溅满了血污。
我丢下了剪刀,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模糊中我看到了一道光,我顺着这道光蹒跚而去,然后打开了一扇门……
【D】
我到了一个奇怪的小镇,里面的人都穿着多年前的衣服,我在街上跌跌撞撞的走着,行人看到我都赶紧闪躲开来。我找到了一个角落,蜷缩在了那里。不知为何,我觉得在这里很安心。
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原先白皙的皮肤已经满是褶皱,久到我的头发已经油腻打结,久到从外面根本没办法分辨我的性别。来往的小孩有时会向我扔石头,但我毫不在意,只要在这里我就觉得很幸福。
直到那一次,我看见了那个小女孩,穿着粉色的公主裙,昂着小小的倔强的脸蛋。
她向我扔了一只可爱的小熊,那只小熊掉在地上被泥水弄脏了。
我突然明白了过来。
不要这样啊!不要扔掉它呀!
一个妇人走过来安慰了她几句,就带着她走开了。
那是……妈妈?
不要啊!珍惜啊!
我想要再看看他们。我跟上了那个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