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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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北县正北十公里,山前,紧挨着一溜儿的稠密村庄,依山傍水,窝风向阳,村庄里,老槐粗榆,巷子里鸡鸣狗吠,正是诗人笔下“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闲适人居所在。
某日,清晨,从公路上路过的人,看见归庄支部书记老严家门口,摆放着巨大花圈。那大门却紧闭着。
不知老严书记家所死何人?
早起的归庄人,好奇且热心,陆续到老严书记家门口,往里探看。一边小声猜测议论。
一会儿,大门打开,老严女人走出来。
老严女人瞅见家门口云集多人,先是一惊,又瞅见花圈,顿时狂怒,惊怒交加,跌倒在地,放声嚎哭起来。
老严女人边嚎哭,边诅咒夜里偷摆花圈的龟孙子,将来都断子绝孙、全家不得好死;一面咒骂自己男人说:老不死的王八,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当你妈X支部书记!支部书记算你妈X的什么官?钱不多挣,活儿不少干,累得跟三孙子一样,还要受人辱骂暗算!
骂的都是极其粗鄙的村话,不再一一赘述。
老严书记听见女人哭骂声,慌忙出来看时,也被气噎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不多日,归村的支部书记老严和村主任小严打架,老严把小严的一根手指头给掰折了。
论起来,老严和小严同属本家,小严管老严应该叫大爷。
老严六十多岁,一米六几的老头子,小严三十出头,一米七几的壮小伙,这两个打架,老严占不到丝毫便宜才是。可是,如今,老严把小严的一根指头掰折了。打赢了!怎么可能?
事实就是事实,姜还是老的辣!
听人说,他们两个在大队部里,先是对骂,骂着骂着,就动起手来。老严牢牢的攥住小严的一根手指,任凭小严怎么踢打、怎么抓挖,老严不屈不挠,毫不松劲,狠攥指头下死力,直掰得村主任小严不胜疼痛,跪倒在地,龇牙咧嘴地连声喊妈。
一时闻声聚来很多人,大家死劝硬拉,两人方才分开。
村主任小严的指头,就这样被掰折了。
归村的两个村干部,一个满脸挂花,一个翘指负伤,齐到镇政府找领导评理。两人各说各有理,言辞异常激烈。陪同他们一起到政府来的,还有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怒目瞪着镇领导,那神情,仿佛这两人的受伤,为镇领导所致。
镇领导没有理会陌生大汉的金刚怒目,把两个村干部各打五十大板,都申斥一番。撵了出去,让小严到医院治疗指伤,老严回家养脸上的抓痕。
归村是个穷村。集体经济徒有空壳。
村支部、村委会一应花销,都要向镇里讨要。
老严担任支部书记多年,一直没有良策发展集体经济,更没有能力促进村民增收。
好在归村严姓属于大户,全村几乎所有党员,都是老严家的本家亲戚,因此,每到村支部换届时,归村的党员在瘸子里面拔将军,老严总拔到头筹。所以,老严虽年过花甲,仍然连选连任。
小严是老严的本家远房侄子,如今当着村主任。小严一直急于入党,只有当上党员,才有资格找机会,把“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严取而代之。
老严虽带领村民致富乏力,却也是老江湖,早觉察出小严的不轨企图,于是就牢牢地把持着,坚持多年不召开党支部会议发展新党员。理由是:按照党章要求,本村没有符合条件的人员。
这的确是实情。
归村紧挨着的另一个村庄,在全国号召新农村建设之前,就大张旗鼓地建设着新农村。十年下来,邻村村庄面貌焕然一新,村民旧房换了新楼,年底还能分红。集体土地上多余的楼房,租赁给城里人70年,作为第二居所,收入自然不菲。所以,归村与邻村,虽仅有一条马路相隔,那村集体和村民的收入,却有着天壤之别。
老严终于醒悟过来,决心复制邻村发展模式,也要盖楼,做那长期租赁楼房的生意。
归村没有多余的村庄建设用地。只有村子后边,还有二三十亩荒地,那里面,散埋着归村各家数百个坟头。
归村要想富裕起来,必须把村后的坟地腾退出来。
也就是说,实现集体经济增收的“归村梦”,必须要让死人挪位,给活人一个创收路径。
老严主意已定。看准了村庄山后的夹缝处,只需稍加整理,即可安置现有的归村死人,还能让未来的归村人死后,有个安身之所;不仅如此,还会有很多余留,亦可按照市场经济法则,对外销售一些墓地坑位,满足城里人死无葬身之处的刚性需求。一举三得。
盘算周全,尚缺启动资金。
老严就找到镇里领导,死缠硬磨,硬是讨要了一笔公墓建设的启动资金。
归村没钱的时候,村干部相安无事。
如今,镇里拨付给归村三十万元,支持他们让死人给活人腾地的发展思路。归村的干部,开始不淡定了。
在村后的两山夹缝,要整理出公墓坑位,就要动用推土机,先推出一条路来。然后,把山地整成如同梯田一样的台地,方可安排下一步的墓坑位置。
谁去干这个工程呢?
老严书记与小严主任之间就有了分歧。
小严主任坚持让自己的本家侄子严小三去干。老严没有同意。
论起来,这个严小三,属老严书记的孙子辈。只不过出了五服,如今只剩下一个称谓而已。
严小三不到四十,壮实如牛。夏天最喜光着膀子,露出两臂青龙刺青,招摇过市。早年间,这严小三不知何故,在“局子”里进出。因有如此特殊履历,严小三和村子里的一些人,都觉着那臂上刺青的龙形,生动而有气势。
老严不同意小严的意见,不让这小三去推路整地,等于一下子得罪了两个人。
于是,小严主任就带了这个小三,直到镇领导跟前,状告老严书记不作为。
小三裸露上身,借着酒劲儿,也借着臂上刺青的威势,在镇领导的办公室里,大呼小叫了一番,两个人自以为得理得势,精神满足后,横行而去。
却说这老严书记,在推路整地工程没有完全确定之前,就在大喇叭里,通知村民各户掘墓迁坟。凡自觉迁坟者,每座坟头补助300元。凡规定时间不迁者,将做无主坟墓处理。
一时,众多村民闻知,纷纷自行掘墓不止。
也有那奸猾胆大者,掘墓之余,随意在村后荒滩地上,刨出许多大坑来,声言这都是自家的坟墓。
小严主任带着严小三,到自己亲近的几家作了点“工作”,几家人按兵不动,并不配合老严去自掘坟墓。
这几家人,另鼓动一批跟他们亲近的村民,大家结伙成群,到镇政府集体上访,状告支部书记老严,未经村民代表大会民主协商、民主决策,就擅自主张,强迫村民迁坟掘墓;并状告老严,未经民政局、土地局、规划局、林业局等部门审批,就准备破坏山场,私建公墓。
小严和小三,还怂恿那些已经挖了墓的村民,立逼着老严兑付每个坟头300元的补助,说是晚了就没有这笔资金了。
村民自然信以为真。一时间,到大队部里讨要补偿者,络绎不绝。
村会计统计了一下已经掘开的坟头数量,竟然就接近了千座。粗算起来,直逼30万元补偿费。
村里的钱款支出,需要支部书记、村主任共同签字,村委会盖章后,才能上报镇经管站拨付。
村主任小严怀揣了村委会的公章,根本就不到村委会里露面。
自掘坟墓的村民们,在个人利益和本家亲戚情分面前,有很多人,更看重个人利益,不再讲亲情和脸面。于是,一帮人围堵着老严书记,话也越来越难听。
老严终日被围堵着,夹在中间,赶紧通知,叫停了继续掘墓迁坟。
归村更多的村民,结伙到镇里上访。一连多日。
正是农闲时节,大家反正也没有多少事情。闲也闲着,不如借此机会,凑热闹去上访。
归村人占据了镇书记和镇长所在的整个楼层,在楼道里肆无忌惮地笑骂、吐痰、抽烟,有些村民故意坐卧在办公室门口,堵着门子,逼迫镇里领导说:赶紧把老严的支部书记撤掉,赶紧把我们挖坟的钱给发了!
正是全国要召开重要会议的前夕。自上而下,层层部署强调:“要把一切矛盾隐患化解在基层。要确保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镇”。
并威胁乡镇说:“凡有越级群体访,先不问缘由,先倒查责任。确保安全稳定,镇党委政府一把手负总责,二把手亲自抓。关键是领导抓,抓领导!”
为确保一方稳定,防止因小失大。镇党委做出决定:
(1)暂停归村支部书记老严的职务;
(2)派一名机关干部下去,临时担任归村第一书记,重点负责化解迁坟风波;
(3)对于已经拨付归村的扶持资金,优先用于上访村民的掘墓补偿。
决定做出,归村群体访的村民得胜回村。
为安抚多年的老支部书记,镇党委做着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劝老严主动辞掉村书记职务。如果不主动辞,就只好正式免。镇党委承诺,如果老严主动辞职,可以给他一个农村护林员的名额,每年可有5000元的工资收入。直保留到村两委换届为止。
老严权衡再四,终于答应下台。
老严下台后,村主任小严和小三联起手来,对全村党员和村民代表,进行分化瓦解。按照毛主席的指示,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全村党员和村民代表,跟小严和小三大都是本家。论起来,多是一个严姓,没必要非得弄得仇敌一样。如今这年头,谁掌权就支持谁,才是明智之举。何况只有支持当权派,才有可能获得更多的利益。
谁跟利益有仇呢?归村的党员和村民代表,很快就被分化瓦解。
因此,村支部换届时,归村全体党员,共同推选上来一个新的支部书记。
支部换届后,紧接着村委会换届。
归村正式投票选举前夜,严小三反戈一击。投票时,轻松把村主任小严战败,顺利当上了村主任。
小严白忙活了一场。鸡飞蛋打,又无计可施。于是,负气到城里打工去了。
严小三当上村主任后,重新启动了山间夹缝地的平整工作。很快,他指定的推土机上山。于是狼烟四起。
党代会召开后,上面发文通知:要让农村“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起来。
于是,荆北县深入开展“道路整起来,村庄亮起来,厕所干净起来”的“三起来”运动。
一时间,全县围绕“三起来”工程,各种利益团体,上蹿下跳,巧取豪夺,上演着以“人民的民义”谋取更大私利的好戏。
最后,自然要抓几个人进去。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归村,“三起来”工程的蛋糕,引起了村干部之间的矛盾白热化。
严小三裸露着大胳膊上的刺青,酒后,憋涨着猪肝色的肥脸,几次在公开场合,咬牙切齿地叫喊道:一定要找个机会,开车撞死那狗日的!
大家都知道,他嘴里狗日的,指的并不是狗。
当然,后来并也没有被小三撞死。虽说这路上难免时常发生着车祸,倒也暂时跟归村严小三无关。
但是后来没过多久,严小三顺利的经过支部党员会讨论通过,成了名正言顺的预备党员。一年后,转为正式党员。
再后两年,农村又要换届时,严小三经过“两推一选”,本村全体党员投票选举,正式成为归村支部书记。且上面组织部明文要求,为了减少支部书记、村主任分设,容易形成内耗和内斗,倡导村支部书记、村主任“一肩挑”。
小三,就把归村的书记、主任“一肩挑”了。
归村村后的那些墓地,全部得以迁走。
迁坟的补偿,自然随着物价上涨,比以前300元多了一些。
归村虽还有零星的越级缠访,但群体性的上访,从此倒也少了。
村后,那曾经无可计数的墓地上面,如今,屹立起多栋“小产权”楼房,在蓝天之下,在青山之侧,在大道之旁,显得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