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雪
409
北风打着尖利的唿哨从身边掠过,大雪纷扬而下,斜斜地落在张老汉的脸上,开始是冰冷刺疼的,后来便麻木了。
张老汉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走在北山沟里,他要去看看老伴最后走的地方,去问问她为啥就撇下他走了……这真是冤孽呀,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是他对不起老伴,对不起两个儿子,如果他们不要他,阳世里他没地方去,阴间还给他留着一道门。可是老伴这一走,让他生不能为人,死不能为鬼。这是要报复他吗?
天快亮了,他终于找到了老伴悬枝而亡的那棵树,那是一株苍老的杏树,在风雪的撕打下,一些细小的枯枝发出“嘎吱嘎吱”的断裂声音,然后掉落在地上,甚至他的身上。他摘下帽子,在树下走了几圈,雪厚厚的,只有他自己的脚印,他抬头望去,啥也看不清,风雪不停地灌进他的脖子里,他的脑子也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只觉身上懒洋洋的,于是,他又戴上帽子,靠着这株杏树,坐了下来。
他颤抖着手,从口袋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可是风大太,根本打不着火,无奈之下,他只好扔掉它们,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37年前,他是这北山村里的村民,父母给他结了亲,媳妇是邻村的小梅。小梅比他小两岁,那年刚好20岁,姣好的容貌,两根麻花辫,家务农活,都做干净利索。白天的农活忙完,夜里,在烧得滚烫的土炕上,他搂着媳妇丰满的身子,一天的困乏都跑到了九霄云外。
后来,他们有了两个儿子,就跟父母分家单过了。再之后,在村里张大哥的带领下,他们一帮年轻人开始出门搞副业,做点小生意,或打个短工。然后,他就认识了翠翠。翠翠年轻好看,刚离了婚,带着个儿子,叫小刚,在新疆喀什地区的某个小县城开了个理发店。他在那里替人摘棉花,出去理发,就进了翠翠的理发店,坐在理发椅上。翠翠两只眼角斜斜的,微微上翘,烫着一头卷发,拧着腰肢,摸着他的头,用两个饱满的奶子挤着他的脖子,他吓得动都不敢动。理完发,他像小偷一样赶紧逃离了理发店。可是,从那以后,他就心痒难耐,在干活休息中间,或夜里睡不着觉时,他们一帮人就聊女人,他就聊到翠翠,越聊越兴奋,越睡不着。终于,在他第三次去理发店后,就臣服在翠翠的两个奶子里,从此,再也出不来了。
他慢慢地不再回家,不再想起家乡的小梅和自己的两个儿子。一年后,小梅知道了他们的事情,不准他再出门,父母也是又骂又劝。可是,他怎么也放不下翠翠那充满弹性的腰身,就是要走。于是,小梅说:“你非要走,咱们就离婚!”他知道这是小梅挽留他的办法,他却顺水推舟,借此离了婚。当时,他们结婚15年,大儿子12岁,判给他抚养,他也无心管教,只身去了新疆,跟翠翠结了婚。
婚后,他才知道,这个女人不仅有鼓胀的奶子,妖娆的身姿,更有泼辣厉害的拿人手段和心计,他挣的钱,都被掌管在她手里。偶尔,当他想家想儿子,想给孩子寄点儿东西时,只能偷偷从自己嘴里省,即使如此,一旦被她发现,便吵闹不休,不仅把他的钱管得更严了,还几个月都不让他近身。
如此,他只好放下对家里孩子的牵念了。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一晃,12年过去了,小梅一直没有再嫁,将两个儿子抚养长大了。大儿子写信来,说婚事说成了,要交彩礼,要盖新房,要他寄钱回去。可是,钱在翠翠手里,他实在拿不出来,向别人借吧,也借不了多少,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倒惹人笑话,落个不自在。他最后干脆一分钱没寄,也没脸回去。
3年后,小儿子结婚,小梅写信说:“没有多的,总有少的,无论如何,你是孩子的亲爹。”他忽有所悟,尽自己所能,借了两万块钱,回去参加了儿子的婚礼。他见到了小梅,小梅老了,在这15年中,带大了他的两个儿子,帮着兄长给他的父母养老送终,可他倒像个外人,啥事都没做。
为此,回来后,翠翠跟他闹了许久,他沉默不语,心里竟恨起了翠翠那会弹会扭的腰身。不久,翠翠似乎有所觉察,也慢慢收敛了脾性。
如此这般,日子又平静地过去了6年多,他慢慢感觉到自己力气不继,不能出大力了,只能干些小打小闹的活儿,也挣不回多少钱了。翠翠不开理发店也有几年了,小刚早已成家另过,多少天也不来一趟。
有一天,他跟翠翠商量:“我感觉身体不如从前了,不能干重活了,咱们把这些年的积蓄拿出来,办个小商店,也好有个生活来源。”
翠翠说:“这件事让我想想吧。”
过后,他催了几次,翠翠都吱吱唔唔地,他也就没再说,自己私下里去打听有关开商店的信息。
某天,他出外干了几天活儿,回来后,发现家里不对。仔细一看,翠翠的东西都不见了,存折、银行卡之类的他更是从没见过。
他立即给小刚打电话,小刚说他不知道,又报了警,也没起任何作用。两个月后,小刚来找他,吞吞吐吐地说,他欠了别人的钱,手头紧,想将他们的房子出租。当初,他们买这套房子时,翠翠说,反正他们已是夫妻,用谁的名字都一样,他不同意,但翠翠一再坚持,他也拗不过,最后,就用了翠翠的名字。现在,听到小刚打他房子的主意,他气得大骂小刚,说我将你抚养长大,你就这么回报我?小刚反唇相讥,这都俩月了,我妈去了哪里,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再后来,他隐约听到传言,说有人看见翠翠跟当地的某个包工头在一起,他去找,却没找到。
但小刚三天两头来找岔,问把他妈弄到哪儿去了,并扬言要去告他,气得他大病了一场。
就在此时,他接到小梅电话,说县上搞棚户区折迁,他家也在拆迁范围之内,他们虽离了婚,但庄基证上还是他的名字,让他最好回去一趟,把这事给办了,但他却病得动不了身,就把自己的情况对小梅说了。
一个月多后,小梅来电说,家里房子已拆迁,是按两个儿子的户头赔偿的,她跟着小儿子过。
他一时哽咽无语,想着自己辛苦了一辈子,最后竟要孤独终老了。就试探地问:“我现在这样了,我想回来跟你一起过……”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没想到,小梅竟答应了,并说,当年她其实并不想离婚。
他一下激动地难以自已,就想赶紧回家,等处理好家里的事情,再处理这边的房产。
他回来了,他本想落叶归根,不料,竟是这样的结果。
的确,拆迁款已到了儿子们的手里,可是,大儿子根本不见他,托人捎话,说决不认他这个爹。小儿子已搬进了新楼房,躲着不见他,可是媳妇说当年他们离婚,是婆婆抚养的小儿子,与他没关系。现在的这套楼房,自然也跟他没关系。
他知道,他愧对儿子们的,但也未料到他们对他如此决绝。只有小梅,这个在他家操劳了37年的女人,不嫌弃他,愿意接纳他。
无奈,他只好先住在兄长家,托家族亲戚们给儿子做工作。他总在想,他虽对不起他们,但他已是60岁的人了,俩儿子总会认他,让他进门的,何况,他们也要考虑自己母亲的感受的。
但是,十几天过去了,这种状况丝毫没有改变,就快过年了,他想,今年恐怕要在哥哥家过年了。
就在前天,小梅还来过哥哥家,说是让他再等等,她会说通儿子儿媳,让他们认他的。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逼得小梅自寻绝路了呢?
他使劲拍拍头,哦,好像哥哥昨天说过,小梅从他家回去后,把儿子儿媳们叫到一起,对他们说,她含辛茹苦几十年,将他们养大,给他们结了婚,他们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没啥要他们回报的,就是要他们认他这个父亲。可是,大儿子的态度依然很强硬,就是不认他;二儿子不说话,二儿媳还是那些话。再后来,不知怎么地,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不知谁说了一句:“几十年寡都守过来了,老了老了,倒守不住了吗?”
然后,小梅就哭了,进了自己房间,儿子儿媳也各自散去了。
不料,夜里,小梅就走了绝路……
张老汉坐在树下,一动不动,前因后果,他终于想明白了,是他的归来,葬送了小梅了性命。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人接纳他了,他这一辈子,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儿子,更对不起小梅。
小梅从这里走了,他要去找她,向她赎罪。
沟畔的风好大,呜呜咽咽的……
不知何时,天已放晴了,太阳照在沟洼里,照在张老汉的脸上,他闭着眼睛,脸上的泪水都已结了冰,身上盖着厚厚的一层雪。
再有三天,就要过年了,远处,祝福的礼炮已零星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