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之债
1025
你把耳朵靠近钟表。
在你清晰听到的第一声“滴答”和第二声“滴答”之间,是不是间隔良久?
——题记
大学的时候的一天深夜,我打开抽屉,看到一个包裹。
大概是哪位同学帮我代领的吧,我心想。
包裹是从我的故乡寄出的,没有署名。
一个小木盒子,散发着清香的原木味道。
里面是一块红棉布,纤维很粗,摸上去很有质感。
揭开红布,原来是一座黄铜镀金的小闹钟,有的地方镀金剥蚀了,露出铜的锈色。
我立刻知道了包裹的由来。
这钟来自于我的故乡小镇,小镇背靠大山,宁静祥和,但一年中总有那么一天,镇子最边远的靠山的那间房子里,各种各样的老旧钟声——小闹钟的,座钟的,大钟的——都会在同一时间以整齐划一的节奏响起。
房子的主人是一位老钟表匠,没有人知道钟大爷活了多少岁数,因为镇上没有比钟大爷年龄更长的老人了。
人们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因为长期与钟表为伴,大家也就顺其自然地称他钟大爷。
老人们喜欢凑在一起侃大山。
这种时候,平时生怕吵闹的老人们红光满面,声音比年轻后生还要大。
但是钟大爷却总是待在家,也就是钟表作坊的房子里,摆弄着各种工具与零件。
打破宁静的总是外地的客商,无疑全是有钱人。
豪华的汽车引擎声一近,钟大爷就拿着一顶旧式毡帽出来,一手将由小镇自产的黄纸包着的货物拿给买家,买家也就将货款放进钟大爷的毡帽,整个过程安静得连讨价还价都没有。
如果偶有镇上的人经过,钟大爷就会微微一鞠躬,好像不好意思似的。
按照道理说,小镇上最年长的老人应该颇受尊敬,但钟大爷得到最多的却是人们的排斥。
据说,他们家乡受灾,钟大爷家不得不另迁他处谋生,就到了这个小镇子。
在他们一家搬来之后,镇上就发生了许多不幸的事情,很多人年纪轻轻就死去,而且又是无病无灾。
更诡异的是,钟大爷平时足不出户,但大家看见他的时候,一般都在深夜,穿着黑布衫,徘徊在家有重病的人家之外,手里还提着黑布罩着的东西,仿佛勾魂使者一样……虽然钟大爷的行动十分诡异。
但是也没给镇民造成什么实际的伤害。
镇民大多对钟大爷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
好在钟大爷的房子在镇子最边缘,与镇民也没有太大的交集,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年。
我背上升起了一股寒意,小时候,钟大爷的房子一直是我们最恐惧的事物之一。
我曾经和小伙伴壮起胆子从窗口窥视过,屋里没有电灯,只有一盏马灯,火光摇曳,钟大爷变幻莫测的投影就像是妖魔起舞,钟表的滴答声隔着玻璃也能听见,好像是鬼怪的脚步声……这件事情一直镌刻在我心灵深处。
此时又被这小座钟给激了起来。
我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送钟谐音“送终”,看来不是件好事……
但魔盒已经打开了,读了十几年书,我好歹也是个无神论者,不管这小座钟有何诡秘,不管钟大爷有何意图,我都要豁出去了!
我从盒中拿出座钟,抽出了红布。
原来,红布之下还有一封信,信封上有黄色的锈斑。
信封没有封口,两折信纸从里面掉出来,一折纸色微黄,另一折还是新的。
我拿起那折看起来黄旧的信纸,读了起来。
这封信勾起了我的回忆……
那时候冬天里还会大雪封山。
有一年暖冬,雪下了没多厚,还浸不到我的靴脚,而且阳光很大,我们几个小孩子就去镇子的后山玩雪。
我忽然发现一只灰色的兔子从我身边窜过,就连忙追了上去,追着追着,兔子突然一跳,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回头看看四周,我的小伙伴们一个都没有跟上来,而且最糟糕的是,这时候下起大雪来了。
大雪很快填满了我的脚印,我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鹅毛大雪很快落了我满头满身,我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总觉得自己在绕圈子,经过的每一棵白雪覆盖的树都好像是一样的,我似乎永远找不到出口。
我又冷又饿又怕,眼前金光一闪,就倒在雪地上。
后来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是钟大爷的信却给了我答案。
一天以后,大雪初停,我的父母和镇上的居民都加入了寻找我的队伍。
终于,镇长找到了我。
那时候我已经全身冰凉,嘴唇乌黑,脸色自得像卡纸一样。
镇上的医生检查了一下,对我的父母摇摇头,我妈妈当时就哭晕在地,爸爸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大家都绝望的时候,人群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镇子里最不受欢迎的人——钟大爷拨开了人群,他低下身子,把我抱了起来。
爸爸回过神来,情绪变得十分激动,上去就打了钟大爷一拳,幸亏镇民拉住了,要不恐怕要闹出人命。
而钟大爷擦了擦鼻子上沁出来的血,对爸爸说自己有一个法子,不管行得通行不通,都应该试试。
镇民们让开了一条小道。
钟大爷动作有些笨拙地把我带回他的钟表间,爸爸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钟大爷示意父亲把我放在铺着厚毯子的地上,又从陈旧的大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布包裹的东西,不停地抚摩着,神情十分关切。
他打开红布,里面是一个镀金的极为精巧的小座钟,大小跟煤油灯差不多大。
他把小座钟放在我的头边,就那样看着我。
爸爸看钟大爷许久没动静,正待发作,钟声突然响了。
整个工作间的钟表都发出长鸣,嗡嗡的回音环绕不绝,而他珍藏的小钟的声音却极为清亮,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
十二声钟鸣之后,我咳嗽起来,盖过了工作间钟表滴答的声音。
那一刻钟大爷脸上也挂着两行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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