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黄沙较劲的女人
510
风扑打着木窗,乌哑低沉地鸣叫,沙子像幽灵一样吹着哨声从门缝里钻进来。19岁新娘子的她吓得把头蒙在被子里。
熬到天明,拉栓开门,门被沙子实实地堵住了。立时,那黄澄澄的沙子好像钻进了嘴里,堵在嗓子眼上,在心里头坠坠地往下沉。走出低矮的泥草土窨子,走在沙梁上,放眼四野,沙地茫然无边,灰暗的房屋窝在沙海中孤单而矮小。
“坐在沙梁望娘家,咋就把我往这里嫁,抛一把黄沙抹一把泪,咋就叫我活受这个罪……”
那凄苦的信天游歌声在头顶的蓝天上盘旋,她伤心哭泣:“娘啊,闺女这辈子落在灰沙窝里了。”
1985年农历正月,她从陕西省靖边县嫁到相邻的内蒙古乌审旗无定河镇萨拉乌苏村井背塘。她心有不甘,向往外面的世界。她低头往前走,老实的丈夫跟在后面哭,公公婆婆揪心地盼着她回头,家里的小狗哼哼唧唧地咬着她的裤脚。她的心软下来了。
荒凉的沙地安不下她的心。转眼到了春天,她从娘家背回来一捆杨树苗,在房前栽下一片。
春天的狂风裹挟着黄沙,漫卷毛乌素沙地,天地一片昏暗,风沙撕扯着小如瓜子的绿叶。几场风沙过后,四五十棵树苗被剃成光头,只有两棵小苗顽强地生长着几片小叶。“风不让树活,我偏要让树活。”她暗暗发誓,从此和沙子较上了劲。
小女子要在沙漠里种树,丈夫摇头,公公婆婆摇头,“方圆几十里,没有听说谁在沙漠里种活下一片树。”可种树的火苗一旦在她的心里点燃,怎样的狂风暴雨也无法扑灭。她对家人扔下一句狠话:“我豁出去了。我宁愿种树累死,也不能让沙子欺负死!”
当年秋天,她咬牙用家里的一只三条腿的羯羊换来几百棵树苗,那只羯羊可是家里屈指可数的财产。挖坑、浇水,过几日,再一棵棵补水。第二年春天,100多株小树吐出鲜嫩的绿芽,在黄色的沙海中歌唱着绿色的生机。她哭了,高兴地哭了。
沙地里一天有不同的温度,早晨凉爽,中午大太阳把沙子炒成了一个个热豆子,四五十度的气温把人像肉一样地蒸烤。她黑红的脸庞晒得越发黑红。背苗、担水、插钎都是重体力活,她有一副壮实的身板,在起伏的沙丘中沉浮着身影,连小草都熟悉她的脚步。
她手握几尺长的钢钎,用劲往沙子里插眼,另一只手把水泡透了的树苗栽进去。一眼接一眼,一苗接一苗,一块沙地接着一块沙地。钢钎磨短了,再换一根,30多年,用过4根钢钎,硬生生把每根钢钎磨短尺许。
几朵白云静静地悬挂在蓝天上,沙子安静无语。毛乌素沙地中心地带的南面,沙海一望无际,她一个人的身影在辽阔的天地间蚂蚁一样地移动。陪伴她的是她的影子,还有脑后不时甩动的一根油黑的大长辫子。离家七八里路,人疲马乏,许多个夜晚,她就一人和衣睡在沙漠里。
在井背塘,有一道红色的风景,漂移在蓝天与沙海之间。
她常年穿红色的上衣,大红的、土红的、猩红的、酒红的,纯红的、红点的、红花的,春秋穿红外套,夏天着红色短袖衬衣,“穿红衣是为了让人在沙里看得见。”
风沙是毛乌素沙地横行霸道的主人。春季的一天,黄风大作,她肩背一捆苗,低头弯腰向前,风推挡着她向后。前面是一座沙梁,她抓住牛尾巴向上爬,使出浑身力气,终于爬上几十米高的梁子。突然,一阵大风卷起脚下的那捆树苗,转眼间掀到坡底。她咬着牙把牛赶到坡底,抓着牛尾巴,再往梁上爬。
黑红的脸上裂开一道道口子,渗着血丝,两手皲裂得像老树皮,头发散乱,本来相貌平平,现在又脏又黑丑如野人。她一屁股坐在沙地上仰天大哭:“娘啊,闺女让沙子欺负得活不下去了!”她一边眼窝里含着泪,一边手下栽着树。
无数次被风沙欺负,流过无数次眼泪,最后无数次在沙地上站立起来。
酷热击不垮,风沙吹不倒,劳累不退却,孤单丢脑后。难道这个女人是铁打的?命运用另一种更残酷的方式考验她。
1990年春,她带领全家,没日没夜,整整干了两个多月,栽下5000多棵柳树。一场沙尘暴席卷而来,把费了一个冬天挖的水渠给埋了,还把渠四周的柳树苗子连根拔起。她的心里像塞了一块铁。到了秋天,她又背起树苗,原地重栽。
她怀着身孕,却保持着老习惯,每天凌晨3点10分左右起床,快速地洗漱、穿戴,不到3点半出门,一头扎进沉睡的沙海。她背驮100多斤的树苗,在沙里一步一步,迎着大风,蹒跚向前。寡言的丈夫上来阻拦,被她一个眼神顶了回去。
她气喘吁吁,又走了一趟,背着第二捆苗子。这时,一阵大风迎面扑来,她摇晃着身体没有站住,整个人被掀翻在地上,肚子一阵巨痛,下身感觉有液体流出,不一会儿血染红了裤子,染红了身下的沙子。
“这女人不要命了!”雇来帮忙栽树的乡邻说。
没过几天,她的倔巴劲又上来了,提着铁锹,又站到了沙地里,“我就是舍上命,也要把这沙老虎治住!”
一家人都跟着她吃苦受累。丈夫白万祥,沉默得像一头闷驴,干活却像一头毫无怨言的老牛。除了跟着婆娘栽树,还是栽树。大儿子1987年出生,起名国林。孩子早产,刚刚满月,就被母亲带在身边进沙漠。孩子满炕爬时,带在身边不方便,母亲拿布带子拴住他的腰,把布带子固定在炕上的一根木桩上,任凭孩子爬来滚去、哭来喊去。她把眼泪含在嘴里,背过身去,迈向沙海。
杨树生长快,但吸水多。松树是常青树,在北方冬天严寒风雪中,依然身姿挺拔、松针青翠,抗虫、寿命长且吸水少。2005年以来,从不懂树到逐渐懂得科学种树的她每年几万、几十万株栽种油松、樟子松。她说:“我喜欢松树的精神,喜爱松树的常青!”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绿色在沙海里一点点、一块块地浸染,沙地在一天一天地变小,6万多亩寸草不生的沙漠变成了绿洲,连绵的绿色在毛乌素沙地的南面波涛起伏。
绿树环抱中,四五排房子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有泥墙有砖混结构,还有百米外坍塌的老屋,每一个都是活标本,记录着这块土地上近几十年,从荒凉到美丽富饶的变迁史。
在几排房子西面200米外,有一个偌大的果园,清甜的香味飘浮在空气中,沁人肺腑。六月桃、七月桃怒放着粉红色的花朵,身姿艳丽,杏树挂满了绿茵茵的小青果。一旁的玫瑰仿佛等不及似的,鲜绿的花蕾张着喇叭小嘴,急欲长大开放。果树中间有两方百余亩良田,进入夏秋,谷子、绿豆、黄豆、西瓜生机勃勃,果实累累。果园东南面百米外,在一片四周林子的中间,几百只羊在圈里吃草、打闹、哞叫……
多少次望着沙海,她幻想着眼前绿色、美丽、富饶的田园;多少次做梦,梦见那海市蜃楼。如今,它就在眼前,就在脚下,真真实实,却不敢相信,恍如梦境。
她喜欢树,她抚摸着小树苗,如同抚摸孩子的头;她抱着钻天粗壮的大杨树,好像抱着敦实的丈夫。烦恼伤心的时候,她一个人走到林子里,对着树哭一场。绿叶索索作响,戚戚地安慰她,大树寂静无语,默默地守护着她。哭过,心里就平静了。
原来狂暴的北风,如今穿过树林,在她的手指间柔滑如丝纱;粗粝肆虐的沙子也变得温顺、湿润、丰腴,滋养着这里的庄稼和人们。
一个不屈的女人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她改变了这里的风,改变了这里的风沙。
朝阳万丈,铺染在绿色的层林上,高低连绵如波涛起伏的海洋,似一块碧绿的翡翠镶嵌在毛乌素沙地上。小鸟发出清亮的叫声,展翅高飞,一只野兔突然从草丛中蹿出,跳跃着消失在密林中。
她的眼眶湿润了,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