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楼已空
398
又到了小多值夜班了。其实本不是她的班,只是实习生往往是那岗位不定、工资最少、加班最晚、值夜最多的一个。她的夜班却又往往很不顺,总是被呼叫急诊不说,还有半夜寻死觅活的。
死了还好,没死却又半死不活的最是磨人。
这个住院部十二楼的夜,又到了夜里剩着她一个人。一盘瓦青色的老式时钟在滴滴答答走着。一声胜似一声凝重,有人咳嗽,吞吞咔咔,又不像咳嗽。她的前台往左拐走五步的右手边是双层电梯,左手边则相反,是单层停的电梯。12小时前,左手边这部限载重1600kg的医用电梯,其1.75m/s的速度终于没有赶上那个35岁男人的断气的速度。
他在前边三岔路口建筑工地上十二楼的窗外贴釉面外墙砖,正准备从这个窗子蹬腿弹到另一个窗子,这时候系在腰上的那根安全绳就在他眼前断了。他像雨滴一样划过还没有来得及贴釉面外墙砖的水泥墙面,直直地戳在地上。那件大红色的短袖工服看着只是有点湿了,瞧到领口才发现他已经噗噗地往外冒血。
他那些工友慌了,包工头一边吼着“丫的!干什么玩意儿吃的!看什么看,一边待着去!”一边吱吱地拖了一架水泥车过来,就这样把这个35岁的男子送到了医院的手术电梯。可惜人出电梯的时候已经没气了,血却还在冒着。等到粘着水泥的他被送去急救室,心脏起搏器也救不了他了。
他从急救室被清出来。
另一个人推进去,她苍白的手陷在床栏上,像一枚将死的鹰爪。她疼,撕心裂肺的疼。凉森森的“手术室”涌起一股绿色的风,穿过她身上蓝色的防水布,像一个筛子把她刨了个通透。
“嚷嚷什么?看看刚刚那个人!人家怎么不叫唤。”一个防护服里跳出一个声音。“你自己选的不打麻药!现在叫唤什么?”
她钳着的双手从铁床上被剥落,蓝色的防水布被打开。她不再叫唤了,安静得像个孩子。
“莫小多,你出去叫李主任进来。”
小多瞥见手术灯的阴影里,眼泪从一双暗红色的眼睛里吐出来,被漆黑的两鬓吞进去,没有一句话。
那个女人,早已没有了打开的必要,该坏的一块已经发霉了。
掩上手术室的门,小多还是往里探了一眼。她手停住了,那对儿暗红色的眼睛在空洞洞地看着她。
小多拖着那双回力红勾鞋,黏在门口,一分钟没能动弹。
身份待定的人,总是停在十三楼走廊尽头。小多经过刚刚那个“不叫唤的人”,窗外能够看到在建的工地,楼下是一锅酿坏了的粥:这个尸体的亲人和非亲人,准确说是一窝陌生人在掐架。
一声轻轻的咳嗽,小多一愣,看了一眼呼叫台,没有人呼。
“13楼01床呼叫”呼号台闪起,仿佛把小多从一汪死水中湿淋淋地捞起。她摸了摸兜,左胸口:一只碳素笔,一枚微笑的护士卡。
小多仔细摸了摸,“咿,今天糯米呢?”
那是一把包在红色三角棉布里的糯米,被小多的奶奶细细拿针脚别着。
她只是摸到了一手渗出的红色液体,那是她忘了盖的红色记号笔。手机呢?哎呀,不管了。
她抬眼看了一眼瓦青色的老式挂钟,“还早,十一点零五分。”
安静,一声咳嗽也没有。回力鞋的脚步声被凉森森“安全通道”吞了进去,没剩骨头。其实走楼梯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楼道里没有灯。小多略略站了一下,走进电梯。
拥挤,拥挤而绵长的十一点零六分。
小多垂着头看她的回力鞋。
小多准备抬头看了,长方形的电梯。四面,四个她自己。或许还不只,每一个,都在诡异地看着彼此。从护士帽到回力鞋,打量了三遍。
“十三楼到了……”电梯里仿佛嵌着一个冷冰冰的播音员。
几刀冷色的光切进来,瞬间击破了昏黄的电梯下无数个小多。
十三楼,亮如白昼。
十三楼的走廊在一寸一寸在小多眼前展开。安全通道涌上来一股冷气,小多回力鞋好像黏住了一样,今天第二次了。
路上似乎耽搁了不少时间,小多狠狠跺了一脚。声音在白昼般的亮光中无处可藏,小多像放下脚一样,撂下了心。
01号床不远,就在走廊端头。小多拐进去,病房睡着了,只有一个小小的床头灯亮着。一只手在摁铃。
“来了,别摁啦!”小多凑上去,床灯实在太暗了,病人讲话的声音就像被风吹散的蚊子“嚷嚷”。
“我是住不起什么ICU,但是你们也不能这样啊!”那呼吸机里哼呲哼呲的是一个女声,床头灯照亮她在里的身份证“01号床,XXX,流食”。
小多猛然想起来,那聚光灯下沉默的一双暗红色眼睛。
“你们也不能两个人一张床,臭烘烘、黏糊糊的……还是一个红衣服男的”哼呲哼呲的声音干瘪下去……
小多,看着小小的床灯,照亮的地方,只是自己和这个女人一张埋在呼吸机下苍白的脸而已。
小多自此害了一场大病,病休的第二天是实习护士小雅替的班。
她接到的第一件事情,找李主任签13楼01床的死亡证明。
“死亡时间:2017年12月11日 23点05分”
“哦对了,主任,十二楼的挂钟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