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搭车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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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红柿王
那个最大的西红柿红了,早上还是趣青一团,象新枪烤蓝似的绿得发黑。中午便象被人猛击一掌,变得惨白。下午就露出了缕缕网络般的红晕,天还未黑,便火烧云似地红成一片了。
匣子里的水牛 爷爷是个纸匠,据说会扎纸人纸马纸牛纸屋。可惜我没见过。我只见过爷爷用花纸糊的盒子,说是给我盛针线。那年我六岁。
“哪有那么多针线可盛!她们这茬孩子,钉个扣子都扎手。爹,您就歇着吧!”妈妈说。
纸盒子很漂亮,散发着米面的清香。那是妈妈自己打的浆子,说是比街上的胶水熨贴。
我所有的针线只把盒子底铺了浅浅一层,使用它们做彩色的褥子,眼睛会动的洋娃蛙躺在上面,纸盒就成为一架摇篮。
“爷爷,再扎一个么!”
“扎个什么呢?”爷爷擅着手,好像有许多无形的纸在怀抱中。
“扎什么都好。”小孩生怕大人变卦时,便很通融。
“扎个桥吧,人死了以后,活着时候用过的水,就会哗啦啦像海潮似地淌过来,没有纸桥,你怎么过去呢?”爷爷思忖着,眯缝着眼睛似乎怕那滔天涌来的苦水打湿了灰白的睫毛。
“马桶里用过的水,也会一起涌来么?”我想这是极恐惧的事情。
爷爷哗了一口唾沫:“怎么会想到那去!当然也要涌来的。”
妈妈拿着拖把走过来,好像她早预算到爷爷会在这时吐痰。
妈妈去涮拖把,我催爷爷快扎:“你那个桥是多少孔的?”
爸爸走进来,他真不愧是军人,前因后果都不知,就准确地说:“这是迷信!”
爷爷看看爸爸肩上的双杠和金星,唯唯诺诺地说:“这是迷信。”
爷爷干搓着手,看着盆里的浆子粘稠龟裂翻卷,最后像毛玻璃一样破碎了。
夜里,妈妈对爸爸说:“爹闲得难受,我想让爹把咱家的仰棚糊一糊。”
仰棚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爸爸和妈妈的家乡相隔三里地,他们便经常说一些只有他们才懂的话。我就大嚷:“不普通!不普通!”他们就换用普通话向我解释。但这一次,我不能嚷,他们以为我已经睡熟了。
爸爸抬头看了看。于是我明白了:仰棚就是天花板。
天花板是水泥的,上面沾满霜雪般的白灰,透过我的眼睫毛,它们白得有些悲惨。
“裱天花板还不如去裱地板呢!”爸爸不屑地说。
朱红的木质打蜡地板上,有我踩的几个脚印。灯光下,像初出茅庐的窃贼。
妈妈拿来一块干净抹布,蹲在地上,把红木板拭得清凉如水。
“你说,倒是行不行呢?”妈妈轻柔地问。
“什么事?”爸爸正在批一份文件,被人突然打断,惊诧地回头。
“糊仰棚哇!”妈妈反倒莫名其妙,刚才的话,不正是从这里断掉的吗?
“真亏你们想得出!多好的洋灰顶子,这不是劳民伤财瞎胡闹吗!况且这是营房,不要独出心裁!”爸爸不耐烦,铅笔在文件上点出许多蓝星。
我从来没见妈妈在什么事上反对过爸爸,但这一次,她不屈不挠:“糊糊吧!你没当过纸匠……”
爸爸说:“糊吧糊吧!我没当过纸匠,可我当的是司令员!爹上了年纪,我就不说什么了,你也跟着起哄。这都是当家属的过!别的房间不许动,只能糊厨房。”
妈妈快步退出去,拐进爷爷的小屋。我听见爷爷夹杂着咳嗽的笑声。
爷爷是远近闻名的纸匠。这是妈妈说的,所谓的远近,也是以那个偏僻的小村为中心。妈妈说过爷爷扎的纸水牛,眼睛是用(又鸟)蛋壳镶的。牛走动时,眼珠子就会转。从此我见到真水牛时,就觉得它们不够生动。
妈妈也会扎纸器、不过她很谦虚,说远不如爷爷扎得好。
妈妈是爷爷给爸爸挑中的。一天,爷爷在离他家三里路的地方,给人扎冥器,看到了还是小女孩的妈妈。
这嫚行。手指长,能扎纸。爷爷说。
去吧。嫚。好歹是门手艺,逢饥荒年饿不死。后来被饿死的姥爷这样说。
嫚是我们老家的土语,泛指小女孩,年龄分布大约在十到二十岁之间。
妈妈便这样到了爸爸家。爸爸那时在外面读书,偶尔回家,后来从学校当了八路军。
“你看你这手,一点也不像你妈!像你爸,你爸的手像棉裤腰!”爷爷嗔怪地对我说。
我觉得爷爷很不讲理,他首先应该责怪爸爸的手,可是他不敢。
我把手别到背后,看爷爷糊仰棚。
爷爷刷浆子,熨纸。纸一张张排列在天上,像大考时的卷子。
妈妈给爷爷打下手,我注意着她的手,手指又细又长,像是能弹很好的钢琴。因为经年累月洗洗唰唰,每个指肚都像于枣样枯萎,指甲也很苍白。
爷爷糊完仰棚,身上沾了许多浆糊:“洋灰顶子不好。费腕子,掸不开,也砥不平。”他困难地蹲下(禁止),以便在狭小的厨房尽可能地距仰棚远点,眯缝着双眼问我:“嫚,你看棚纸有没有贝贝?”
什么叫贝贝?我不知道。也没有冲着爷爷大喊“讲普通”,谅他也翻译不出。
妈妈正在为爷爷洗衣,双手沾满肥皂泡,像捧着只大螃蟹走过来,她仔细端详仰棚,恭恭敬敬地对爷爷说:“您老手艺好,没贝贝。一点贝贝也没有,雪洞似的。”
爷爷却执拗地盯着我,预备听到再一次的证实再一次的夸奖。
妈妈俯下(禁止),贴着我的耳朵说:“贝贝就是指的虫子。”
我闻见妈妈头发丝上裹着的油腥气。爸爸最爱吃炸鱼。跳舞去之前,尤其爱吃,说禁饿。
我认真看了看仰棚。除了白纸交界处有连绵不断的皱褶外,没见到什么虫子。
“爷爷,没贝贝。一个贝贝也没有。”我大声地对他嚷,他耳背。
没有贝贝的厨房仰棚,是爷爷最后一件艺术品。之后,他就偏瘫了,只有半边身子能动,另外半边随之摇曳,像在弹拨一件无形的乐器。后来,瘫痪蔓延,他完全不能动了。
妈妈每天为爷爷洗脸擦身,更换被褥,清洗粪便污染了的床单。爷爷躺在床上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以致我写作业累的时候,很想瘫痪。
爸爸很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爸爸一回来,妈妈就同他讲爷爷,讲我。讲完,就忙着给爸爸洗衣服。
“你不能再说点别的吗?”爸爸说。
于是妈妈又说起炸鱼和哥哥。
她说我的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好像我是马铃薯埋在地下的块茎,而那个男孩是地面上的花。
哥哥死在妈妈怀里。当时日本军正在扫荡,八路军家属只有四处逃亡。妈妈又冻又饿,没有奶,哥哥发了一夜烧就死了。我想哥哥是个生命力很弱的孩子,不值得总是怀念。
“我这辈子只有这一件事对不起你。”因为重复的次数很多,妈妈也已不再悲痛。
爸爸没有见过哥哥的面,这个话题就议论不下去了。“你对不起我的事很多,比如小脚。”爸爸开玩笑说。
“不是小脚,是改良脚,或者叫解放脚。”妈妈勇敢地反驳爸爸。
“都一样。”爸爸手中的烟灰落下来,把他的呢军服烧了一个洞。
妈妈把裤脚处的针脚挑开,拆下黄呢线,经呀纬呀织好破漏,同原来的一模一样。
做完这件事之后,妈妈为自己买了双最小号的高跟皮鞋。她穿着依旧大,而且前端虚空。她便在鞋尖处塞了许多棉花,亭亭玉立地等着爸爸。
那一夜,爸爸没有回来。
当爸爸终于看到妈妈时,皱着眉头说:“乱弹琴!这都是当家属闲的。”
我始终认为家属是一个充分的贬义词。当一个人只属于家时,就是一种罪过。在别人眼里和在自己眼里都是卑下的。
妈妈只有在爷爷面前,才是谈笑风生的。
“嫚,你当初若把这双手背到身后去,就好了。”爷爷说。
嫚的含义在这时有些模糊,我以为是在说我。妈妈紧接着说:“爹,这挺好,您教给了我手艺,万一有个啥,我也能活人。”
纸匠的规矩是传媳不传女。虽然我从未见过爷爷和妈妈有什么精湛绝技,在爷爷也许是不能了,在妈妈也许是不会。
妈妈的预感很灵验,爸爸终于领着万一来了。
“这就是你的女儿吗?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大嘛!小孩子的心,是很容易改变的。”万一的发丝轻拂着我的脸,她身上有任何人都得承认的美妙气息。
妈妈给万一沏茶时,手乱抖,茶却滴水不漏。
“你看你的脸,贝贝太多了。”早上,爸爸对妈妈说。
我便在妈妈脸上寻找虫子。
没有。有的只是如钧瓷一般的裂纹。
我这才知道贝贝就是皱纹。
“嫌我贝贝多,你去找大嫚么!”妈妈很平静,口气中流露着思忖已久的镇定。
“大嫚好找。只是你咋办呢?”爸爸的态度也很安宁,以致我当时没有充分意识到它们蕴含的风险。
“到咱家……到你家那年,我都没饿死,这会儿更饿不死了。解放了,不让糊冥器了,盖新房娶媳妇总得糊仰棚吧!你放心吧,再不好过,还能比你当八路那时更难吗?”
妈妈的信心却使爸爸萎顿下去。后来,爷爷用最后的气力咒骂爸爸,组织上也批评了爸爸。听妈妈说,最终让爸爸转变主意的人,是万一。
万一看到我们家房前屋后铁丝上晾晒的洁白布单,吃惊地问:“你怎么没同我说过,你还有这么小的一个婴儿?”
白单子是爷爷的尿布。我们家总用新被里。
睡新被里是件很受罪的事,像裹在牛皮纸中。被里一旦柔软,妈妈便把它挑开,铺到爷爷身下。
我再没有见过比这些布更圣洁的白色。它们被洗得菲薄,像一张张宣张。悬挂在蓝天之下。它们有极细微的纹路,每一块都彼此不同,像白玉石的切片,毫无暇疵。许多年后,当我看到水洗布风靡全球时,才明白无数次的水洗将赋予布以灵魂。
爸爸买口一盒“百省羚”香脂,盒子大得像一面新疆人跳舞的铃鼓。
“没事的时候,往脸上多搽搽。”
百省羚妈妈用了,不过不是在脸上,而是在手上。妈妈的手皲裂出无数小口,把新《新华字典》的书页刮得哗哗乱响。抹了油的手指,困难地在空中画出不规则的字。
“我如果识字,那时候就当乡长了。”这是妈妈唯一的一次自我炫耀。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确切时间概念,大约是哥哥死去后的悲痛时刻。妈妈为了不给爸爸丢脸,大约很革命,直到后来进了城。
妈妈学会了常用汉字,这其中付出的甘苦,别人都不知道。也许爷爷知道,但爷爷那时已不太能操纵语言。
爸爸打回电话,说有紧急任务要外出,让妈妈为他收拾行装。
爸爸疾如星火般回到家中,迎接他的是一张字条:“皮箱在客厅。皮鞋在壁橱里。我给你包饺子,冬瓜羊肉馅。小网”
“你妈妈跑到哪里去了?”爸爸把纸条摇得像条鞭子。
我这才知道妈妈有这么一个富有哲理的小名,文中的错别字也很温情脉脉。
妈妈双手沾着面粉从厨房走出来,毫不掩饰渴望受到夸赞的微笑。
爸爸残酷地把纸条捏成一个极小极硬的团,子弹一样弹出门外。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当家属,真是越当越糊涂!”
妈妈的汉字同她的高跟鞋一样,从此成为辉煌的遗迹。她最好最终的作品,是那些灿如霜雪的白布。
爷爷临去的时候,我们守候在他身边。医院肃穆的气氛,使得最后的诀别,充满了科学的意味。爷爷临终时已不会说话,眼睛总望着妈妈,蜡烛样的手指却在爸爸手心划拉了两下。我站在近旁,竟完全没有看懂。那也许是一个字,也许是一幅画,也许是一个符咒。爸爸像人们这种时候惯常的表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帆船上的主桅杆突然折断。其实我想他也并不明白。
文化大革命,造成了许多灾难,却使我的爸爸和妈妈,像一双筷子一样,笔直地站立在一起。爸爸每次被揪斗时,都穿着最干净最整洁的衣服,为此,他总是遭到最惨烈的毒打。别人都是准备一套最脏最破涂满油彩的批斗服,像伪装网一样,披挂起来去受训,爸爸却不。他在妈妈的照料下,已习惯于清洁,当他站在污秽之中时,便觉得自己已不再完整。我更为惊异的是,无论怎样的血迹墨痕,以至于更腌臢的混浊,妈妈都能够把它们从布丝上清除下去。我不止一次追问过她诀窍,她说:“它们和布本来就是两种东西,水就把它们分开了。”我于是想起疙丁解牛,妈妈以水做刀,伸进布与污物的间隙,不傀是洗涤的大师。
后来,一切都好起来了,爸爸却患了重病。肝病肺病心脏病脑血管病,互相掺杂又互相矛盾,有的要吃糖不吃(又鸟)蛋有的要专吃(又鸟)蛋不吃糖。人们都很焦急,请医生,吃补药,做各种各样的检查。
妈妈认定了吃饭能治百病,每天不重样地做给爸爸吃。剩下的时间,便为爸爸洗刷。
爸爸的病,越来越像爷爷了。我为造物主如此的可重复性而惊异。妈妈也许要服侍爸爸一生。
没想到,妈妈突然倒下了。她正在给我洗衣物。家中有全自动的洗衣机。妈妈洗床单和被罩时用,她已经老了,洗不动了。但贴身的衬衣妈妈一定要手洗,说洗衣机是糊弄人的,洗不干净。
妈妈去得毫无征兆,毫无痛苦,而且是死在家中,充满了人情味。我想,这是命运给妈妈最后的一次馈赠,尽管对她一生苛刻。
妈妈离开时的镇定和安详,无疑加重了对父亲打击的突然性。他的病明显地加重了,任何劝解都无济干事。坐着的时候,便漫无目的地撒纸屑。
我看他的手指。病使肌体瘦弱,手指却仍旧短粗。虽然并不像棉裤腰,想必干纸工活是不相宜的。
于是又想到妈妈的手。柔软、欣长,颇有一种钢琴家的风度。只是我再也承受不到它们的抚摸,变成一捻洁白的尘灰,无怨无悔地躺在一个干燥的小匣子里。
终于有一天,父亲拿出一只素净的纸水牛。它天真而活泼,肚子大大的,像一只蝈蝈笼。然而一双眼睛极有神,奕奕生辉。我辨认出牛眼是父亲常吃的贵重的清心丸蜡壳做的。大约比之他的父亲当年制作的(又鸟)蛋牛眼,还要维妙维肖。
“把它放到你妈妈那儿去吧。”父亲疲倦地说。这只小水牛,耗去了他生命篝火之中残存的热量。
妈妈那儿——就是那个精致的小匣子吗?我估摸了一下大小,正好合适,想必都是策划好的。
“这是什么?”我尽量压抑自己的惊讶。
“这是水牛嘛!”爸爸说。
是的。这是水牛,但这不是回答。
“您怎么会扎这个?”小水牛的工艺相当精巧,我掩饰不住好奇。
“我是一个纸匠的儿子,还是一个纸匠的丈夫。”父亲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这笑容使一张垂垂老矣的脸闪现出生动的光彩。
“那就扎一座纸桥吧!”记忆像一叶刚刚采摘的春茶,被时间的沸水冲开了,沏出沁人心脾的苦涩。
“桥,是给男人扎的。男人过桥。”父亲的音调像古老的民俗一样悠长。
“那么女人呢?”妈妈一生用过的水,像海潮一般哗哗涌来,我孤独的心飘荡其上。
“女人用的水多,就要给她扎一头水牛。水牛把水喝干,便甩着尾巴,把女人驮过河去……”
我和父亲都不作声了。我们面前有一幅凄清的图画,我们的小水牛任重而道远。
“您信吗?”我打破沉默。这话题太苍凉了,让我们岔开吧。
“我不信。”父亲很肃穆地说,我看到无形的双杠和金星,在父亲的双肩闪烁。
“我也不信。”我竭力平静地说,还努力布出一个微笑。
“可你爷爷信。临终的时候,他在我手心写了一个牛字。大约是觉得你妈妈一生祸害的水太多了。”父亲沉吟着说。
“妈妈信吗?”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爸爸的眼帘垂下了,像一道历史的大幕合拢了。
只有纸水牛望着我们。我想,它的肚子应该糊得再大一些,那样才能盛很多很多的水。
电脑时代的灰色诱惑 拥有电脑多年,谨记有关人士教导,不敢玩任何电脑游戏,怕染上病毒,使自家辛苦码的字付之魔鬼。忽一日,上高中的小侄女说,同学间流传一游戏软件,名曰《医院》,全是诊病的程序,甚难,她们玩时治一个病人死一个病人,不一会儿屏幕上便鲜血淋淋,尸体横陈,玩不下去了。知道三婶是当过主治医师的,求教一两招,以攻克难关。于是欣然上机。想我虽已离开医院,但20余载的医学童子功,对付一个游戏,岂不绰绰有余?几个小时鏖战下来,果然得胜班师。我成功地使游戏中的主人公从一个初出茅庐的医学院毕业生,官运亨通地跨越医师、住院总医师、主治医师、副院长……诸级台阶,直抵医院的最高宝座——院长。
小侄女乐得合不拢嘴,说谢谢三婶,这是一个比《三国演义》四代还要难的游戏,从此我可以向同学们传授得胜秘诀了。
从医学的角度说,这套游戏软件的科学知识基本准确,有情节有故事,从头到尾玩下来,简直像一篇小说呢。
年轻的医学院毕业生出身医学世家,祖父是中医,父亲是西医。长辈要求他走前人成功的路,回乡下去开诊所。小伙子不愿离开灯红酒绿的大城市,老爸就提出了一个苛刻的要求:他必须在5年内升到医院院长的高位,否则返回乡下。
升迁的道路漫长而曲折。一方面是医术的提高,你不能误诊,不能拿错药,不能开错刀,不能在抢救病人时束手无策……总而言之你要积攒足够的病例,每医好一个病人就是在脚下垫了一块走向新职务的砖。
这一部分的工作主要由我负责。不是吹牛,经我治疗的病人,个个康复得红光满面。
但是无论医术多么好,总也不见我升职的调令(从现在开始,三婶时而化成游戏中的“我”)。
小侄女对我说,光埋头看病可不行,那只能提高技术一项的得分。升官是一个综合的事情,还有考核值、人缘、知名度等等各项指标。
我说,医学以外的事,三婶可帮不上你的忙。
小侄女说,您专心看病就是,别的事甭管。这游戏我琢磨好长时间了,其他方面我负责。
于是我和小侄女四手联弹,以集体的智慧同游戏软件作战。
看了一会儿病人,小侄女说,该出门转一转了。我说,到哪儿?
小侄女说,当然是到长官的房间里去了。你想升官,不到领导跟前套近乎还行?
于是移动电脑鼠标,领着我离开诊室,到达医务主任室,那老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屏幕上随之打出我们的三项选择:聊天、送礼、赞扬。
小侄女果断地指挥我:和领导光聊天没用,空口说些赞扬的话也不行,最好的招数是送礼。我惊奇,忙问:送什么?
小侄女说,查查咱们自家的物品清单上有什么?
电脑查询的结果是——因为我们目前只是一个小小的实习医生,清单上一片可怜的空白。买!小侄女眼睛不眨地说。
鼠标一转身折进了医院的小卖部。电脑随即列出小卖部的货物名称:金戒指、金表、百年XO、球赛门票、海钓渔具、印度神油、万灵丹……
我边浏览边气愤:这个小卖部真是居心不良,一般医院探视病人应有的鲜花水果滋补营养品等,一概无货。咱们现在有多少钱?小侄女问。
我连忙查看储蓄金额。电脑显示微薄的薪金数字。
咱们是穷人啊,钱要使在刀刃上。礼物一定要买得可心才有用。先和同事们聊聊天,看看主任最喜欢什么。小侄女自言自语。
我遵命把鼠标引到同事一栏,出现了几个同样穿白大褂的人,电脑随即打出“情报、喝酒”等选择。
我们当然选择“情报”一项。没想到同事回答:没什么好说的。
我表示心灰意冷,小侄女说,这个同事不肯说实话,肯定是怕得罪领导。咱们给他喝酒,酒后吐真言。
喝一次酒是要花费不少钱的,小侄女很有大将风度,不在乎存款额下降到“0”,也要套出同事的肺腑之言。
电脑中的同事终于说话了:长官喜欢女人。
小侄女说,咱们赶快回小卖部,买礼物投其所好。
我只得遵命返回小卖部,小侄女发令说,咱就买印度神油吧。
我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你……知道印度神油是干什么的吗?
小侄女一晃脑袋说,你们大人不要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们什么都知道。不就是亚当夏娃用的东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叫你买你就快买,你马上就可以看到印度神油会使我们的分值提高多少点了。
我只好服从,以一个实习医生一个月的薪水换得一瓶印度神油。
把礼送给医疗主任……电脑屏幕急速闪动……乖乖,我的人缘值立即上升了12点。小侄女向我眨眨眼。我噎得说不出话。
之后电脑由我和小侄女轮番操作。我看一会儿病,就换她来搞公关。她不遗余力地请人喝酒,几次沦落到身无分文的地步。但是她也得到了巨大的回报,群众关系好,情报像雪片似地显示出来,成为指导我们的行动纲领。
随意拣几条实录如下,以飨大家。
“对于爱财的长官,你可以送他一本麻将必胜秘籍。”
“不会看的病人你可以转诊,如果出了医疗纠纷,你可以试试用钱来摆平。”
“拍马屁时一定要注意长官的脸色。如果他神气臭臭的,就别说太多的废话。”
“对喜爱球类运动的长官,你可以送他球票球具。”
“医疗纠纷、治死了人,也有好处。它会使你的知名度迅速提高,你会红。”
“有的时候也可以骂骂长官,会使你在大家中的人缘变好。”……
开始时,我还想辩驳一两句,很快就发现这是螳臂挡车。除非你不玩这套游戏,否则就要按着它的规矩办。要不你的分值就上不去,面对被除名的危险。
你看到hushi在用解剖学的骷髅头打排球,如果你职务不够高,你就千万不可批评,那会使你的分值下降。
你看到病房里在胡闹,一定要假装看不见,否则辛辛苦苦积聚起的资格就要毁于一旦。
你在看病之外,需要不停地喝酒聊天无原则地赞扬四处打探情报给长官和其他人送礼……
你只能按照它的规定做,在无数次的重复中,它将一种软件制造者的思维模式像灌水泥一般注入你的脑海。
小侄女和我共同构成的那个电脑实习医生,飞快地进步着,终于在很短的时间内晋升到了院长的位置。
小侄女兴高采烈,她的三婶愁眉苦脸坐着发呆。
我说,这是不是最坏的游戏啊?小侄女说,
这算是最好的游戏啊。这是智慧型的,不像格斗型的,打得人仰马翻很恐怖。再说这里一个裸镜也没有,不属于扫黄打非。
我说,这是哪儿出品的?
小侄女说,不是国内的,我们好像还不会造游戏吧?反正我是没玩过一个谆谆教导型的电脑游戏。
小侄女一蹦一跳地走了,去把这个游戏软件的教导,普及给更多的孩子。
电脑游戏是大人们制造出来给孩子玩的,它是一种新型的书。
我第一次痛彻心肺地感觉到自己的苍老,自己的无力——我不可能学会写这种书了。我们是电脑游戏盲,报上刊载了南方的一名女工,省吃俭用为孩子买了电脑,以为孩子是在天天学习,没想到他看黄色软件,萎靡堕落……
崭新的电脑时代把我们和自己的孩子隔绝开来……
我们没有为孩子们写出电子书,他们就去读别人写的书。灰色的汁液,一滴滴注入他们心田,也许会在某一个早晨生出荆棘,张开令我们惊愕的黑色翅膀。我以一个母亲的名义呼吁:天下科学家和文学家联起手来,为孩子们制造光明的游戏!
不会变形的金刚 “妈妈,咱们走吧!我不要变形金刚。”十岁的儿子对我说。
这是一家新开的百货商场。作为一个家境不宽裕的主妇,每逢我带着儿子的时候,总是像避开雷区一样躲着玩具柜台。这一家商场的经理很精明,在一进门通常飘荡着化妆品香风的大厅处,摆满了令人耳目一新的玩具。
猝不及防!
我踌躇着是否退出去。商场门口贴着优惠展销各式毛线的海报。我需要买毛线织一条暖和的围巾和一顶美丽的帽子。
毛线也不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店”,换个地方买吧!
我紧拉着儿子的手,稍微用了点劲。准备找一个适当的理由,领着儿子离开这里。
只是这理由需编得美满。十岁,正是清清纯纯又混混沌沌的年龄。我不愿让他过早地知道金钱的效力和家中的困窘,又怕他稚嫩的心因为买不到心爱的玩具而受到折磨,真想用手掌遮住他的眼睛……
不料儿子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妈妈,咱们走吧!我不要变形金刚。”
我真不知该怎样感谢儿子的懂事才好!
为此,我诅咒那些美国人、日本人、香港人……我说不上发明这种奇异而巧妙的机器人玩具——变形金刚的,具体是他们其中的哪一拨子,也许人人有责。“红蜘蛛”、“擎天柱”、“恐龙刚索”强盗一样霸占了儿子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的晚上,闹得我连电视新闻也看不周全。当他们通过屏幕把这些无中生有的形象,像烙铁一样印进孩子们的梦境之后,成千上万造型惟肖的变形金刚们,就像蝗虫一样杀上玩具柜台,像吞噬非洲的庄稼一般咽进父母们的钞票。
如果不是有熙攘的人流,我真想俯下(禁止)去亲亲儿子那光滑的有着细密汗珠的额头,然后舔舔嘴唇,他的汗是咸而微甜的……
但我立刻发现局势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乐观。儿子的身体已转向挂着厚重皮门帘的商场大门,脚却像焊在水磨石地面上。尤其是脖子,顽强地拧向柜台,眼睛在很长的睫毛掩护下,眨也不眨地盯着变形金刚们。
形形色色花花绿绿风采各异身量不等的机器人家族,沉默地用潇洒和傲慢,与我的儿子对峙。
我真佩服小孩的骨质柔软。唯有他们同柳枝一般弹性而细嫩的颈椎,才能维持如此不舒适的回眸姿势达这样久……
我的心像泡进醋酸中的蛋壳,迅速消溶。
不就是一顶帽子和一条围巾吗!我是那个过去了的时代实行“晚婚晚育”的模范,儿子虽才十岁,我已逾不惑。今冬第一阵北风袭来的时候,我感到头皮顶一阵冰凉,这才发现最高处的头发已经稀疏。变白了的头发不但有碍观瞻,而且保暖的功能也差了。我是个巧手的女人,除了会车漂亮的零件以外,还会织毛衣和做菜。我打算给自己织一顶美丽的帽子,为了不显得突兀,还需要一条长长的围巾与之配套。我把这打算同丈夫讲了,他默默地熄灭了手中的烟。当然他不是长期戒烟,从我认识他那天起,我就知道他在别的事情上有毅力而这件事上绝对不行。吃菜的时候我们都抢着吃菜而避开肉,这使儿子不但没发现菜内的肉有所减少,反而以为最近的伙食比以前好了。
我可以不要帽子。我有一条旧的方头巾,把它拼命向前戴,就可以护住头顶。生儿子的时候落下的毛病,一受风我的头就像被槌敲击似的疼痛。只是那样子可能不大美观,像一个肃穆的阿拉伯女人或是童话中的(又鸟)妈妈。不过,那又有什么呢?我的儿子将会有一件他心爱的玩具了。
我乜了一眼柜台。变形金刚们很贵很贵,一顶帽子和一条围巾,只够买一条变型金刚的腿……
而且,丈大会说什么呢?他总说我惯着儿子,同阔人家比,要知道我们是最普通的蓝领。
蓝领的儿子,就不能有变形金刚吗?
我几乎要下定决心了。我身上的钱够买一个最小号的金刚。对丈夫,我会编出一个美满的不要帽子的童话。
可惜儿子到底是小孩子。就在这希望曙光已经出现的时刻,他突然把头和身子扭向门,很果决地说:“妈妈,咱们快走吧!报纸上说了,变形金刚是外国小孩都不玩的东西了,才运到中国来,骗咱们的钱。”
他拉着我的手就要走,小手湿漉漉的。眼光像同遗体告别似的,最后瞥了一眼柜台。他的小腿飞快移动,好像怕变形金刚们会突然生龙活虎地把他拽回去。
这话说得太成人气,连我都未想到如此不容抗拒的理由。儿子是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在这颗小小的清澄的灵魂面前,我觉得自己和丈夫都太自私了。我是为了自己,丈夫是为了我。
我几乎是一个箭步返回柜台,买了一个最小号的变形金刚。我不怕钱被外国人或港澳同胞赚去,也不怕秃顶头痛和颈椎增生。为了儿子的懂事,为了我和他心中的快乐。
那天晚上,儿子忘了吃饭,一直在玩变形金刚。他把小小的黑色手枪别在红色的“威震天”(这是那个金刚的名字)手中,旋转曲折之后,机器人就变成一架尾翼高耸线体流畅的轰炸机。它的结构确实精巧,美国“孩之宝”的标志,在儿子温热小手的摩裟下,不断由红色变为蓝色,又在室温下返回红色。
“变形金刚,随时变形状。汽车人为正义而战,为自由而战,意志坚强”
儿子哼着变形金刚的电视主题歌,音色很美。
虽然挨了丈夫几句埋怨,我仍旧觉得自己决策英明果断。变形金刚虽然昂贵,但这快乐的时光更昂贵。我可不愿儿子长大成为出色的人后,在一篇回忆录或自传中写道:我小时候很喜欢玩具,因为家境贫寒,只有眼巴巴地看着人家的孩子玩……
当然,儿子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蓝领,那我也不希望他的童年留下深深的遗憾。孩子的快乐毕竟比较廉价,一个最小号的变形金刚,就使他如醉如痴。
“不能因为玩‘威震天’影响了学习。”我郑重叮嘱,话语中掺进了少有的威严。
儿子以同样的郑重回答了我。其后几天,我假装无意实则很仔细地翻检了他的作业成绩,还好。儿子是个有克制力的孩子,只有做完作业才摆弄玩具。
真正的冬天到了。
丈大又延长了他戒烟的时间。我再三解释旧围巾很好,他阴沉沉地说:“你也该买一双棉靴了。”
我做出经他提醒才感觉到脚下发凉的神色,感激地冲他笑笑。
又一天晚上。我突然发现儿子拼装的变形金刚与我们买的那个不一样了,红色变成了黄色,长相也要狞恶许多,最主要的是个头,起码要大上三倍。
“这是什么?”我几乎是严厉地追问。所有的《父母必读》都谆谆告诫,对孩子的某一丝异常,都不可掉以轻心。
“这是‘大力金刚’。”儿子很慎静地回答。口气亲切得好像大力金刚是我们家的亲戚。
感谢电视里坚持不懈地播映,我也初步具备了金刚家族的常识。大力金刚是另一派金刚们的头领。
我需要了解的当然不是金刚的绰号,而是金刚的主人。“我问你,这是谁的?”语气没有丝毫缓和。
“同学的呀!差不多每个人都买了,大家买的都不一样,互相串着玩,这样我们就能玩好多种汽车人和飞机人了!”儿子坦荡地看着我,完全没有听出我的问话中隐含着对他的猜疑。
我不由得有些内疚,却并不能保证下次就能改正。我对孩子的说谎和盗窃,怀有极大的恐惧,不得不高度提高警惕。
孩子们的交易挺聪明,大概类似原始部落的以物易物。这是个新鲜事物,我不知道该赞成还是该反对。看着儿子的勃勃兴致,我只是说:“不管是大力金刚还是威震天,都不能影响了学习。要爱护别人的玩具。”
儿子听话地点点头。他是个乖孩子。
有人敲门。声音很小,位置很低。
儿子跑去开门。门扇开得很大,儿子是个好客的孩子。来人却把门扇微微合拢,好像他不是想走进而是要离开。然后才从门缝里缓缓挤进一颗胖胖的头。
这是儿子的同学,一个经常来问作业的男孩。名字我记不得,只叫他小胖。
小胖这次却并不是为了什么作业来请教儿子。他既不肯进来又舍不得退去,卡在门缝里,满脸困窘地对儿子,眼睛却瞟着我说:“真对不起,我把你的变形金刚搞坏了……”
儿子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我好像还没见到他受过如此重大的打击。他从小胖手里接过散成一摊零件的威震天,平托在眼前,轻轻地吹着气,好像那是一只受伤的鸽子。
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儿子求救地看着我。
这是一个尴尬的场面。最初的一瞬,我惋惜地想到帽子和围巾。然而,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
我故意不看儿子,说:“威震天是你的,你看怎么办?”
儿子还是默不作声,也许我的在场,干扰了他的决定。我转身走进里屋。
静默。我听见小胖喘息的声音越来越粗。我真想跑出去对他说:“孩子,你可以走了。”可是,这决定应该由儿子自己做出。
“你是怎么给弄坏的?”儿子的声青充满愤怒。
“就这样……后来就啪拉一声……”小胖大概做了一个手势,我听见儿子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对这个害死威震天的动作恨之入骨。
怎么办呢?也许我该出面。变形金刚固然珍贵,但宽容比这更珍贵,我虽然相信自己平时对儿子的教育,但威震天对于他,相当于成年人的一台彩电,一架高级相机。拖延着的时间,对他对我对小胖,都是煎熬。
终于,儿子开口了。他好象走了很远的路,声音中含着一种虚弱,却还清晰。那是很简单的三个字:“没关系……”
小胖子瞪瞪噔地跑了,好像怕儿子会改变主意。
我长吁了一口气,好像自己也走了很远的路。我轻轻地吻了一下儿子的额头,他的汗咸而微甜。
“威震天死了。”儿子的眼里含着泪花。
“我试着把它粘起来。”我安慰儿子,自己也没有大大的把握。
我说过自己是个巧手的女人,但这个断成碎片的威震天还是使我煞费苦心。在耗费了比织一顶帽子多得多的心血之后,威霸天终于栩栩如生了。只是它只能看,不能动。它再也不会变形了。
儿子是个典型的喜新厌旧者,他把全部的热情转移到大力金刚身上。变形金刚的生命在于变形,不会变形的金刚只是一件摆设。
儿子飞快地改变着大力金刚的形状,你不得不佩服美国人的机智,飞机的肚子居然能变成人的脑袋,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我也忍不住凑过去后。最好的玩具,对大人和孩子同样有魅力。正在这时,啪啦一声,高大的大力金刚像被炸药内部引爆,一下散了摊子,成为一堆碎片。
这是怎么回事。
儿子望着我,我望着他。
事情再明显不过,只是我们都不愿相信。大力金刚被搞坏了。
儿子徒劳地想把碎片镶起来,结果是使破坏更加严重。
我正在思讨如何处理,儿子已经很老练地把碎片收拢在一张纸里,准备出门。
“你到哪去?”我问。
“去还给人家。还有道歉。”儿子显出很有韬略的样子,事情安排得详细得当。
“大力金刚是小胖子的吗?”我存着希望问。
“不是。”儿子说了一个同学的名字。
是她家!我的心往下一沉,又飘飘悠悠地上浮到咽喉。
那是一个很娇弱的女孩子。我对女孩倒没什么印象,只觉得她的妈妈是个高傲的女人。她们家境很好,属于丈夫所说阔人的范畴。给柔弱的女孩买如此大而凶恶的机器人玩具,丰衣足食可见一斑。
“你就这样去……行吗?”我迟疑地说,不知问的是孩子,还是我自己。
“还要带什么东西吗?”儿子不解地问。
我看着儿子清澄如水的目光,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妈妈,那我走了。”儿子一溜小跑而去。
“快去快回。”我不安地叮嘱。
没有回答。儿子已经跑远了,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不会耽搁。
等啊等啊……许久许久……儿子还没有回来。
我的心象被钓住后急待挣脱的鱼,左蹿右跳,激起巨大的涟漪。
为什么我不再多叮咛他两句!世上的人什么样的都有,你能原谅别人,别人却并不能原谅你。假如真的出现了某种不快,儿子他多少会有个精神准备。不然,当责备像暴风雨一样袭来的时候,他会惊愕地瞪大了那双纯洁的眼睛。由着眼泪像自来水一样将它贮满……
不……还是不要预先讲的好!也许一切都很正常,也许什么意外都不曾发生。好客的同学挽留儿子多坐一会,女孩的妈妈还给儿子剥开一个桔子,儿子很有礼貌地推让着……我的儿子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孩,人家一定会谅解他的,就像我们曾经谅解了小胖一样……
对!一定是这么回事,只能是这么回事!我庆幸自己没有用预想中的乌云,遮蔽孩子内心那片晴朗的天空。
尽管我不断说服了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心还是越发忐忑不安。
终于,儿子回来了。他走路的步伐是那样轻,直到眼前我才从沉思中蓦然惊醒。
我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就足够了。过去的这段时间,使儿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虽然表面看起来,只是他哭过了,流了许多泪,为了怕我发现,又站在冷地里等着风将泪水吹干。孩子的掩盖暴露了更多的东西。
我没有勇气问儿子详细的过程。重复那经过,无论对儿子还是对我,都是一种残忍。
“妈妈,人家要我们……赔……”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儿子脸上不滚落下来,我用手去接,因为刚从外面回来,那泪水很凉。
我想用母亲温馨的心捻成毛线,为儿子织一间温暖的小屋,可惜我不是整个世界。
也许我应该事先告诉儿子……但如果说那恐怖的前景,而一切又没有发生,我岂不是玷污了一颗纯真的心!只要还有一丝可能,我也愿维持这种真诚直到最后。
现在,我们面临的是另一个问题了——成为碎片的大力金刚还有儿子那颗有折痕的心。
“既然损坏了东西,人家要求赔偿,当然是应该的。”我拭干儿子的泪水。
“那我去找小胖,叫他先赔我的威霸天,人家说了一个‘对不起’就值这么多钱啊?以后上商店买东西,甭带钱包,先说‘对不起’就行了!”儿子从地上弹射而起。
“你不能去!”我拉住他。儿子在我手下不驯地挣扎着,十岁的男孩已经有了小牛犊一样的蛮劲。
“为什么?妈妈!”儿子半仰着脸,像问天一样问我。
我不能回答。这世界上有许多像花布一样美丽的道理,却做不成衣服。
我却必须回答:一只母猫还要教会小猫如何捕鼠。我就是再为难,也得给儿子一个大致削弱的道理。
“‘对不起’是一种礼貌,它是不能用金钱来计算的。”
儿子顺从地点点头。这话大概同学校的师长们所讲差不多,他还勉强听得进去。
“小胖弄坏了威震天,你原谅了他,他很轻松,这是一件好事。”我做出循循善诱的样子,准备把儿子领进我的埋伏圈。
“可是人家不原谅我……妈妈!”儿子抗争着。他受到的羞辱比我苍白的说教,要有力得多。
“是的,儿子。每一件事,都可以有好几种处理的方法。喏,就像这些变形金刚,可以变机器人,也可以变飞机和汽车……懂了吗?”
“懂……了。”儿子迟疑地点了点头,但我知道他不服,又不愿惹我伤心。
我把一直拉着儿子的手松开了。我很累,这世界上谁也代替不了谁。
儿子不再挣扎,孤零零地站在一边。
最大号的大力金刚,代表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尽管我们还不用变卖家产,尽管街上也没有当铺,我还是有一种破产的感觉,。
我和儿子揣着共同的秘密,迎回了家里最主要的男人。儿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希望我别说;又希望我快说。
我不想说又不得不说,想晚说又想干脆早说,人有时飞快地迎着一个东西跑过去,其实是为了躲开它。
丈大听完后,居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镇静。然而这镇静像糖衣一样,包裹着的是苦涩的雷霆。
“说!你是怎么把这玩艺给弄坏的?”丈夫拒绝叫那堆碎片为变形金刚。
“就这么一下……啪拉一下……就……”儿子看着我,语无伦次,希望我能为他做证。是的,当时我在场,可我也说不清,没有预谋的事情都说不清。
其实这个过程说清说不清又有什么关系呢?要紧的是它坏了。儿子以后再也不会去玩这种借来的宝贵玩具了。
丈夫眉头紧皱,眼里射出凶狠的光。儿子往我身后躲。
“你说你是成心的,还是故意的?”丈夫气急败坏,“说——”
我不知道成心和故意有什么不同,也不敢劝他。
“是成心的……不,爸爸,我是故意的……”在父亲的虎视眈眈之下,儿子来不及思索,急切地选择着他认为较好的动机。
“好你个小败家子!你爹干一个月,还挣不回这么个玩艺,你倒好,充什么少爷胚子!我让你记住喽——”
丈夫抡圆了胳膊,呼地拍了过来。我用手臂架住,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震,触电般的直麻到中指尖。
他是干壮工的,出手极重。幸好我站的位置好,来得及阻拦。
儿子惊恐地愣了刹那,才哇地痛哭起来,好像挨打的不是我而是他。
“你还有脸哭!”丈夫气得吁吁吐气:“为了那个小玩艺,你妈就没钱买线织帽子,这回再加上个大家伙,咱一家连过冬的煤和大白菜都没着落了!”他又转过脸对我:“都是你惯的!”
我由着丈夫数落,只要他再不动手就成,从小到大,儿子没挨过打。
那是冬天里极冷的一日,从太阳里散发出来的不是热,而是冷风,我走进炉火不断的家中,儿子脸热得通红,眼睛也亮闪闪地好像深潭中的星。我以为他发烧了。
“妈妈,你闭上眼睛。”儿子一说话,我就知道他没病。病孩子是不会有这么动听的嗓音。
我闭上眼睛,心中像煮开的牛奶,不见波浪地荡漾。儿子将有一个小小的快乐送给我:也许是张一百分的卷子,也许是个纸盒小瓶做成的手工。
“好了。妈妈,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还是闭着眼睛,迟迟不愿睁开。这是一种母亲特有的幸福。
“妈妈,你快点嘛!”儿子催促。
再耽搁下去,儿子该着急了,我赶紧睁开眼。眼前一片稀薄的淡绿,仿佛置身初春的草地。过了一会才看清,是儿子捧着一团绒绒的绿线。
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妈妈,你喜欢这颜色吗?”儿子眼巴巴地瞅着我。
“喜欢。太喜欢了。你怎么知道妈妈喜欢?”儿子已经大了,我对他讲话时提到自己,还是不习惯用“我”,而是依然用“妈妈”这个太奶里奶气时的称呼。
“妈妈忘了?从小到现在,您给我织的毛衣毛裤,都是这种绿色。我能从一千种颜色中找出这种绿色。”儿子怪我提了一个太简单的问题。
对某种颜色的喜爱,也许就是这样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像一个美丽的故事或是一支古老的歌。
“是爸爸带你去买的?”我真心地感激丈夫,他是那种外粗内柔的男人。
“是我自己去买的!”儿子颇有点自豪。
“你哪里来的钱?”我惊讶地问。
儿子不语,眼睛却直挺挺地瞪着我。
这孩子不会去偷吧?我脑中,一闪过这念头,立即觉得是对儿子的亵渎。那一定是他捡废纸卖牙膏皮换来的钱了!可儿子近来并没有满手乌黑或回家很晚……不行,得问清楚。
我把毛线一股脑丢在床上,有几股缠绕在一起,这是很难解开的,也顾不上了。
“快说,哪来的?”我抱着最后的希望,求儿子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找小胖要的。”儿子极清楚极明白地回答我。
“找谁?”我已经听得很清楚了,可我还要问。我不相信,一向那么恭顺的儿子,竟敢如此不听话!
“找小胖。”儿子的口气中竟没有丝毫怯懦,勇敢地迎着我的目光。
我的头立刻像蜂巢一样嗡嗡作响,所有的含辛茹苦所有的谆谆教导所有的设计所有的希望,都被这孩子的目光击得粉碎。
“你是怎么去要回来的?”我虚弱地问。
“就像别人跟咱们那样要回来的。”儿子似乎觉得我问得多余。
我的手慢慢地举起来。儿子以为我要抚摸他的头,便亲呢地倚靠过来。我猛地将手击在他的头上。在最后的一瞬,我想起杂志上说过不要打孩子的头的教诲,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容得稍微一偏,劈在他的脖子上。
儿子的头骨还软。然而不像他极小时候那种柔软的乒乓球皮的感觉,而似一个充气很足而略有弹性的足球了。
我的手被有力地反弹回来。儿子没有躲避,他痴痴呆呆地望着我,仿佛不知道自己做错在哪里。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凶狠地打儿子,但我敢肯定,这不是最后一次。
儿子的泪和我的泪,交替地洒到绿毛线上。毛线因此变成浓淡不均,用它织出的帽子和围巾一定是很别致的。
以后,每当门扇被风吹开,又被风缓缓合上的时候,我都以为会有一个胖胖的圆头圆脑的小家伙出现。
小胖却再也没有来。他还了钱,也不要那个破碎的变形金刚了。
那个巨大的大力金刚,被我用胶粘好了。高高大大威威武武,给我家平添了一股富贵奢侈之气。
现在,我们家有两个变形金刚了,可惜都不会变形。
儿子也从不去动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