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放知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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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69年的春天,我18岁,刚刚走出高中校门,响应伟人“农村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在那里你们可以大有作为”的伟大号召,怀揣青春的梦想和激情,背着铺盖卷,潇洒地挥挥手,告别双亲,双脚踏上南去的客车,孤身一人,从美丽的海滨城市青岛来到三百里外,来到一个名叫李崮寨的偏僻闭塞的小山村,开始了我的知青生活。
李崮寨,这是一个地处深山老林,被群山环抱的小山村,全村二十多户,不足百口人。通往村外的只有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山道。农民吃的盐巴和火柴,都要靠鸡窝里养的那几只老母鸡维持。地理环境偏僻,条件恶劣,生活之艰苦、劳动条件之差更是超出常人的想象。
大队专门为我、大宝、小成几个来自四面八方的知青盖了三间简陋的石头房。房顶是从山上割来高杆茅草,窗子没有玻璃,几根松木扎成。没有像样的围墙,只有一道用烂石砌成的矮矮的墙。晚上山风呼啸,惊天动地。狼嚎声不时伴着松涛在山间回响。这对一个从城市来的我来说无疑是一道严酷的考题。
但最难的是吃的问题。平时吃的是又硬又柴的瓜干煎饼,喝玉米糊糊,不扛饥饿,还经常断顿。干的都是苦力活,填沟造田、建拦河坝、沤粪……又沉又重,常常天不明起床,一直干到太阳偏斜。饿得肚皮贴到了脊梁杆子,仿佛肚子里藏着一只抱蛋的母鸡,咕咕咕直叫唤。
人地生疏,吃不饱,水土不服,农活又重,加之思念父母、伙伴……种种原因,很快便把我给击倒了。我害了一场大病,躺在几块木板搭成的床上哼哼唧唧。虽然吃了从家里带来的药,可仍不见好,眼看着我一天天消瘦下去,大宝他们也只有干瞪眼着急的份。幸好大队请来了村里一个老中医给把了脉,老中医摇摇头说,这是积劳成疾,还有严重营养不良。要是有碗鸡汤喝上就好了。哎!苦了这娃了。老中医叹了一口气,给我敷了湿毛巾,摇摇头走了。老中医虽然没有治好我的病,可他的那声满含同情的叹息和无奈的眼神还是深深感动了我温暖了我。
晚上,我勉强喝了几口玉米糊糊就不想再吃什么,大宝、小成扶着我躺下,两人站在门口叽咕了一会儿出去了。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正睡着,突然被一阵吵嚷声惊醒了。只见一个村民和大宝大成嚷嚷,那农民我认识,50多岁,叫山墙,论年龄我叫他叔。他脸上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身上披着一件打了不知有多少个补丁的衣服,脚下穿着一双露着两根指头的黄球鞋。此时他手里手里提着一只肥胖的老母鸡,那母鸡正睁着惊恐地眼睛,翅子不停地乱扑腾。我很快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是大宝看我不想吃东西,便去老乡家里偷了一只老母鸡,谁知被发现了找上门来。那只鸡最后还是被老农提走了。我心里又感激又酸楚,泪水止不住流下来。
整整一个晚上,大宝他们的心情都很不好,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一个个低着头,成了闷葫芦。第二天早晨大伙一直睡到天大亮,小成刚一拉开门就惊喜地喊起来:快看快看。却见门口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鸡汤,里面有一只整鸡。大家都很奇怪,谁放的?这么好心?四周不见人。管他呢,先吃了再说!心急口快的大宝一弯腰把盆子端进来盛到茶缸子里让我吃。我含着热泪喝着鲜美的鸡汤,心里一直想不通会是谁送的?要知道,一只老母鸡是农民一家的宝贝,金贵的很!
是队长吧?肯定是他!大宝说。
不对,要真是队长他一定会送进来,怎么会不声不响地放到门口?小成反驳说。
哎,该不会是老中医吧?他知道你病了,而且缺营养。对,肯定是他。大宝说。
我想也是,麻烦你们去干活的时候,顺便到老中医家替我道声谢谢,等我病好了再登门拜访。我说。
也许是鸡汤的缘故,我的精神好多了,身上也有了些力气,勉强下了床,给大宝他们烧了一壶开水。正烧着,大宝回来了,说那盆鸡汤不是老中医送的,也不是大队长,你猜是谁?大宝卖起了关子。
那是谁?快告诉我。我催促着。
山墙!没想到吧?不光你,我也没想到。这个山墙,昨晚上还凶巴巴的,吝啬鬼,今早这么大方了,这人变得真快……大宝自言自语着。
是他?我着实吃了一惊。我眼前立即浮现出几天前到他家看到的情形:他家里有三个孩子,妻子常年体弱多病,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母亲,生活十分艰难。住的房子屋顶透光,屋里黑乎乎的。唯一值钱的就是家里养着一只老母鸡。
就是这样一个吃糠咽菜视母鸡如同摇钱树的家庭,居然把鸡给杀了,送给我这个无亲无故的知青吃!我心潮起伏,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第二天,我登门答谢,拿出身上仅有的5元钱给他,却被他坚决拒绝了。他说,你们年纪轻轻从大老远的地方来这穷山沟,无亲无故,很不容易。鸡没有了我可以再养,你的身子耽误不得,误了身子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面对如此质朴的乡亲,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深深鞠了一躬,只说了两个字:大叔……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从此,我和山墙成了忘年交。大叔家偶尔有口好吃的总不忘叫我去吃。家里偶尔寄来点糖果什么的我也不忘拿几块给山墙的小女儿送去。
日子就这么清苦酸涩而又有些幸福地流逝着。两年后,我被招工回到了城里。临走前我把那只陪伴了我整整两年的罩子灯送给老山墙。
走的那天,山墙一直把我送到三十里外的车站,临上车的时候,他从怀里掏出五个带着温热体温的熟鸡蛋塞到我手里,让我在车上饿了时吃。我紧紧攥着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
回城后,上大学、工作、成家以及无数琐碎烦恼事挤到了一起,虽然心里一直惦记着山墙一家,惦记着那个叫李崮寨的小山村,可我始终没有回去。
十几年前,我总算圆了自己的梦,回到阔别了40年多年的第二故乡:插队落户过的李崮寨,如今的她早已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胜地,她也早已不是旧模样,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也大都不见了踪影,山墙——我的忘年交,那个最朴实最无私的老农也在二十年前去世了。但在他的那座颓败的老屋子里,我看到当年我送给他的那只灯盏还在。
山墙走了,他连同我的18岁,将一同永远地珍藏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对那段知青生活和那个时代最难舍的记忆和最宝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