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中的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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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瓦头正在树下吃软柿子时,老牛过来了。
老瓦头指着柿子树嗫嚅道:“捡的,树下捡的。”心里呢,直骂自己嘴长,吃人家的柿子。柿子树是老牛家地里的。昨天,他和老牛因为一把豆角吵了一架。昨天一早起来,老瓦头想摘些豆角吃。深秋了,墙脚下种的几棵豆角长得旺,紫色的碎花也一串串开得旺,豆角呢,也挨挨挤挤地结了不少。他踩着凳子还没摘下一根,倒是看见豆角藤长得翻过了墙头,在墙那边垂下好长。他把豆角藤拽上来,一条一条看了,没有看到一根豆角。这就让他生气了,他张嘴就骂开了:“嘴头子拉到地上了,偷吃我豆角……”老牛在家里听见了,自然也不示弱。两个老汉,一个墙上,一个地上,吵开了。
老瓦头手里举半个柿子,不知道该吃还是该扔,不好意思地说:“真是捡的。”心里却在嘀咕,再是捡的,也是捡人家的,你在人家地里,人家想骂你你也没话说。
老牛像是忘了昨天的事,站在堤堰上问他:“有软柿子吗?”说着,就跳到地里,扯着树枝摘了个软柿子,吸溜吸溜地吃,吃完了,揪了片树叶子擦擦手,说:“上树也没事,只要不把你这老腰老腿摔了。”
老瓦头嘿嘿笑,见老牛不跟他吵,指着满地柿子说:“可惜了,这么好的柿子。南门前我那棵柿子树,一年也不少下柿子,酿醋,旋柿饼……”
说起酿醋、旋柿饼,两个老汉的话稠得跟树上的叶子一样。第一场霜降后,羊凹岭人把柿子收回酿醋、旋柿饼。旋好的柿饼晒蔫儿、收霜,然后捂在瓦瓮里,到了大年,拿出来待客,雪白的柿饼捡一盘,很喜人。柿子醋呢,羊凹岭人都爱吃。凉拌菜,离不了柿子醋提味儿。吃面条更是离不了,锅里点几滴,饭像是被醋嘭地点亮了般,有味儿了,香了。然而,那一年,老牛的那片地被征走建了厂子。地没了,柿子树自然也没了。这些年,要酿醋、要旋柿饼,他就买柿子。
老牛说:“哪能想到吃了几辈辈的柿子醋,吃不上了!”
老瓦头说:“咱老了,年轻人可世界奔着挣钱哩。”
老牛说:“咱那柿饼,多筋道!多甜!”
老瓦头说:“怕再多的钱,也买不下那些好东西了。”
老牛说:“你看我这一树的柿子多繁,你不摘,由着风吹雨淋的烂掉坏掉,多可惜啊!你要不嫌麻烦,就收回去。”
老瓦头说:“你不要?”
老牛说:“我就是弄回去,给哪个吃?媳妇娃娃常年不回来。”
老瓦头说:“那我收回去酿醋,咱两家吃。”
老牛说:“吃不上了,二娃叫我去县上帮他看摊子哩。”
老瓦头兴冲冲地往回走,想起老牛,就觉得老牛这人真不赖,自己为一把豆角骂人家,真是不该。老瓦头回到屋里喊老婆去下柿子。屋里没有人。老瓦头嘟囔着,不等老婆回来,顾自扯了个编织袋,扛着竹竿,去地里了。
低处的柿子摘完了,高处还有半树,举着棍子够不着。怎么办呢?一颗柿子老瓦头也不舍得丢下。他把棍子靠在树枝上,纵身一跳,两只黑瘦的手像两只铁爪一样抓紧了两根斜枝,两腿一缩,爬上了树。手攀着枝条,站在树杈上,一抬头看到一枝好柿子。那枝的柿子真繁啊,个个都是大个儿,圆润,饱满,在阳光下泛着油红黄亮的光。老瓦头抓着棍子,把左脚蹬牢靠,右脚小心地踩在一根横枝上。横枝是个干枝,一踩,使劲儿晃。可他没在意,他想,枝条没有那么脆吧。就是枝条断了,他还可以换个地方踩到旁边的枝条上去。以前,整整一棵树的柿子,还不是自己上树给下的?然而,他刚站直身子,棍子还没有举起来,就听到脚下咔嚓一声,身子一歪,要跌落时,拽了眼前的一根枝条。枝条太细了,他一用力,也断了。
老瓦头爬起来时,手里还抓着那根细条子,气得他甩了条子,可笑地骂:“你细溜溜的是柿子枝呢,还是麦秆子呢?”找棍子,看见棍子在树枝上挂着,晃晃悠悠的,像在看他的笑话。他又骂棍子不救他。老瓦头拍拍手,蹬着树干再上树时,腿疼得迈不开步子,腰也疼了起来。这就让老瓦头生气了。柿子没摘下几颗,倒把自己伤了。他想喊个人把自己搀回去,麦地里,花喜鹊倒不少,一群一伙地蹦跳着找虫子吃,就是不见一个人影子。
老瓦头忍着痛,拄着棍子回去,躺到炕上,腰好像断了一样,越发地疼开了。老婆回来了,老瓦头叫她去把摘下的柿子拿回来。老婆提回来一小袋柿子,摆在窗台上。老瓦头说:“就那几个?”老婆说:“你当我是小伙子给你扛一袋子回来啊!”
伤筋动骨一百天。立冬过去了,小雪也过去了,眼看就要大雪了,老瓦头躺在炕上起不来。老瓦头惦记那一树柿子,心想,鸟雀子啄,风吹日晒的,树上也不会剩下几颗了。这天天气晴好,他胳膊下架了拐杖,一拐一拐地踅到地里,见枝头上果然稀稀拉拉地挑着几个红柿子,他就扭脸回去了。他隔着墙喊老牛。老牛的院子静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