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临渊羡鱼不如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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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助自助者
世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
蚂蚱的价值 农贸市场的尽头,长年守着一位卖菜的女人。经常见到她的女儿,八九岁的样子,扎一对冲天小辫,粉嘟嘟的小脸,很乖巧很可爱。小女孩常常把作业本摊开在水泥台面上写作业,偶尔也会帮妈妈招呼一下顾客,稚嫩并且认真的声音,常常引得买菜的人哈哈大笑。
今天她没有写作业。她低着头,兴致勃勃地玩着手里的一个贝壳。她告诉我作业在学校里已经写完了,刚才她还去大海边玩了一会儿呢。你看你看!她把手举到我的面前,我拣到的,多么美丽的贝壳!
贝壳不但非常漂亮,并且极其稀少。本市一些小作坊常把这种贝壳稍作加工,钻个孔洞或者涂上油漆,就可以卖到二十多块钱。女人夸小女孩很能干,小女孩高兴地咧开嘴笑。
在女人那里买了些菜,临走以前跟小女孩开起玩笑。我说把贝壳卖给我吧。小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好啊好啊。她又松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我见到,她的手心里,还有一只绿色的蚂蚱。这只蚂蚱也卖给你,小女孩说,这是我在海滨公园的草屏边上抓到的,费了好大劲呢。
我说行,贝壳和蚂蚱我都买了,你开个价。
小女孩想了很久,然后认真地对我说,贝壳一块,蚂蚱五块。
我笑。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她分不清手里的两样东西,哪个更值钱。
于是就问她,为什么这样好看的贝壳只要一块钱,而一只随处可见的蚂蚱却要卖到五块钱呢?
小女孩歪着脑袋,黑葡萄般的眼珠飞快旋转。因为贝壳是我拣来的啊,没费一点儿力气。我赤了脚在沙滩上走,一下子就拣到了。她得意洋洋地说,可是蚂蚱不一样啊!它总在蹦,它很调皮,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抓到它……
原来这样!原来对小女孩说来说,一种东西的价值,并非取决于它的稀缺程度,而是取决于得到它的艰难程度——得到越是艰难,那么理所当然,它就更有价值,就更值钱。
那天我花掉六块钱买下了小女孩的贝壳和蚂蚱。临走前我对小女孩的母亲说,这个小姑娘长大以后,可能成为哲学家或者经济学家。
可是刚刚转过街角,我就随手扔掉了手里的蚂蚱。
因为,对一位成年人来说,一只随处可见的蚂蚱,无论得来如何艰难,也是毫无价值。
猜书 楼下公共车站点有一报亭,常在那儿买份报纸,当成饭后消谴。久了,便与老板混熟,偶尔等车时,就会随手取一本杂志,漫无目的地翻。
杂志大多印刷精美,封面也大多站一衣不蔽体的漂亮女生,培养着市民的审美,陶冶着百姓的情操。内页也不错,总是配着大幅的插图,像看连环画般,扫一眼,基本就理会了内容。
但总有些事令人不爽。比如,部分精美得让人眩晕的杂志,便不可以随便翻阅。这些杂志被一张天衣无缝的塑料薄膜封紧,摆着硬梆梆拒人千里的造型,模样像极了超市里的大洋烤鱼片。想品尝?交钱。
好在对这些杂志,并没有非读不可的兴致,还不至于影响到我的情绪。但后来,在书店里竟然也常见这种“烤鱼片”,这时心情,便很有些忿忿然了。
“烤鱼片”们大多挤在书山之中,或许有一个诱人的书名。拿起来,却翻不得,想冒着被擒的危险拆开其透明包装,看看头顶的监示器和店员们警惕的眼晴,只得做罢。于是开始猜,从书名猜内容,自觉有了七成把握后,看看定价,伸伸舌头,却定不下要买的决定。如此价位,万一猜错了呢?比如,你从《不想上床》能猜到什么呢?摇摇头,只得将书归位。叹一声,“蹭看”时代,已逐渐远离矣!
我认为文刻甲骨是最亲切的书,封面就是内容,内容即为封面,一个乌龟壳儿和牛肩胛上也刻不了多少字,古人们扫上两眼,一本书就看完了。后来有了竹简,虽然捆起来略显笨重,但同样并不设防,展开,点几下脑袋,一本书就读完,舒服得很。我猜想,古人之所以惜字如金,古汉语之所以用词精练,大抵与此有关。后来发明了造纸术,又有了活字印刷,这书就有了封面,如同穿着一件衣裳,发展下去,语句也变得啰嗦起来,像憋了三年的长舌妇。经常,你翻开一本“名家”大着,先是作者介绍,年龄藉贯何时何地得过何种奖励,然后是前序,我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再然后是书评,另一些大家对该作品的肯定,再然后,才是内容。内容也是斗大的字,间着一些插图。插图也许抽象化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大有毕加索遗风。但这些毕竟还可以忍受,只要你有耐心,书们穿再多的衣裳,你总可以看到内容,然后根据内容来决定购买与否。哪像这些“烤鱼片”书籍,得冒冤大头之险,窝火得很。
己故的梁实秋老人家曾很怀念北平购书的日子。“你迈进门去向柜台上的伙计点点头便直趋后堂,掌柜的出门迎客,分宾主落席,慢慢的谈生意。……搜访图书的任务,他代你负担,只要他摸清楚了你的路数,一有所获立刻专人把样函送到府上,合意留下翻看,不合意他拿走,和和气气。书价么,过节再说。……”我想,那时的爱书之人,估计是不会购错书的。就算你根本没有买的打算,只想蹭看,也无人揭穿你。想想,读书人生在那样的时代,真是幸福。
那个时代毕竟一去不返了。书肆成了敞亮的大堂,掌柜的成了企业家,店伙计成了保安,书们也被包得严实,像深居闰楼的娇羞少女,容不得你贪婪的眼睛。
你只有猜了。
那些令我幸福的时光 给某文学期刊发去一个中篇,几天后接到编辑电话,说,很好,将刊于杂志下期。这样的消息我听过无数次,心里早无什么兴奋可言。可是编辑接着说,因为你的这篇小说,编辑部的某位编辑给远在故乡的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我问为什么,他说,那位编辑,被你的文章打动了。
小说写的是一位母亲一生之中的几个片断,却用去我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写作的过程异常痛苦,以至于好几次我有过放弃的打算。稿费当然很低,可是现在,我认为很值。我不知道除了这位编辑以外还有没有别的读者因了这篇小说而给他(她)久未联系的母亲打一个电话,我只知道某个下午,一位远在乡下的母亲听到她城里做编辑的儿子的声音。那一刻母亲注定是快乐的,幸福的,我认为这足够了。我的文章能让一位母亲感受到幸福,我那一个月的时间,就没有白费,我的这篇小说,就有了价值与生命。更何况,因了那位编辑的电话,整整好几天,我都是快乐和幸福的。
一位写手朋友告诉我这样一件事:她上幼儿园的儿子有一天放学回来,兴致勃勃地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她问是谁教你的这个故事?儿子说是老师教的。老师从一本杂志上读到这个故事,又把故事读给他们听。儿子说这个故事让他很开心,他希望他的妈妈也会开心。
朋友见过这个故事,从我送给她的我的集子里。朋友问儿子知道这个故事是谁写的吗?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叫。她的儿子于是更开心了,他说,原来是妈妈的熟人!明天我就告诉幼儿园阿姨,我妈妈认识写这个故事的人。
那天我很快乐。那几天我很快乐。因为我的一篇千余字的文章被幼儿园阿姨读给孩子们听,因为这些孩子们很喜欢这个故事。还因为,其中一位孩子的母亲,就是我同城的朋友。我想这足够了,我的文字能让天真单纯的孩子们感到快乐,那么,这些文字就是快乐的、幸福的,当然,我也是快乐的、幸福的。
老家的父亲给一个工厂做门卫,并且负责给每个科室分发报纸。那天,父亲突然从当地晚报的副刊上看到我的文章,父亲告诉我,那一刻,他“欣喜若狂”。其实只是一个豆腐块,文章也很是普通,可是那一天,父亲还是把那个豆腐块一连看了好几遍。父亲给科室送报纸的时候,会指着那篇文章问,知道作者是谁吗?他们当然不会知道,于是父亲说,是我儿子。一整天父亲都是乐呵呵的,晚上,他甚至喝了点酒。
自从在城里买了房子,我的样刊样报从此没有再寄回乡下,于是父亲读我文章的机会,就变得很少。当然当我的新书出版,我会送父亲两本,可是我认为,那种快乐更像“批发”而不是“零售”。其实父亲更愿意从零散的杂志上发现我的文章,那样,他的快乐就是连续的,甚至是递增的。他会把刊有我文章的杂志拿给朋友们看,然后装作不经意地说,我儿子。父亲略通文学,略通文学的父亲为我和我的文字骄傲。尽管那些文字,其实是那样不值一提。
因了父亲,那些天的我,快乐并且幸福。我想,即使世界上只剩下父亲这样一位读者,我也愿意将写作继续下去吧?
写作时间太久,事实上,因写作而产生的幸福感就会越来越少越来越淡。当然发表会带来幸福感,出版会带来幸福感,稿费也会带来幸福感,但是这些幸福比起写作的艰辛,真的是微不足道。还好有他们,有善良的编辑们,有编辑的母亲们,有单纯的孩子们,有孩子的母亲们,有我的朋友们,有我的亲人们,他们因了我的文字而欢愉和幸福,那么,在他们的那些幸福时光里,我就是欢愉和幸福的。这些欢愉和幸福是文字以外的,甚至是写作以外的,它们属于人情,抑或属于人生,我加倍珍惜。
那么,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继续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