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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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自从嫁给爸爸后就没回过娘家。
倒不是爸爸不让回,也不是她不想回,而是回不了。
爸爸妈妈是农民,每天踏着黎明前的月光出门踩着暗夜的星光回家。有时候半夜我突然惊醒,睁开眼只看到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分两头躺在床上,前半夜还睡在我们身边的爸爸妈妈不知何时已出了门。这时我便没了睡意,悄悄起身坐在床边等天亮,想着他们几时回家。
家里所有物件中“最老”的木制衣橱站在离床不足一米的地方,衣橱里有个小格子。
每天晚上妈妈回来后就会坐在床沿,小格子随着钥匙“咔擦”一声打开,然后她把沉甸甸的格子放在床上,轻轻拿起一张张老旧的照片,给我们讲她的家人。久而久之,当看到照片上穿着白色上衣,脖子上挂着白色珍珠链,头上戴着黑色帽子的老人,我们会知道那是妈妈的妈妈,即使不曾有机会当面叫她一声“外婆”;看到一个梳着中分,穿着白色衬衫,白色西装裤,站在大型盆景前的高大帅气的男生,会知道那是妈妈的哥哥,只是我们的脑海里对“舅舅”这个词依然陌生……她讲完便拿起一封封或已泛黄或还白如雪的信件,再把当天去集市上卖菜赚的钱放在格子最底下,一块,五块,十块……
攒了一些钱后,妈妈托她一个要回家的老乡帮忙带些钱和一封信回家,几个月后她家里来信说没拿到钱,妈妈这才发现她再也联系不上那位老乡了。
好在没多久她便忘了这件事,依旧一块五块地攒着。
大概是两年后的大年初一,跟她同乡的一位阿姨来我家,她的每句话都溢出笑意,说是手头有点钱了想在九月份回家了,问妈妈要不要一起回去。妈妈搓了搓裂开的手,笑着说:“回去好啊回去好,我就不回去了,到时候你帮我带点钱回去。”
每一次,妈妈都只能托她某个要回家的老乡带信回家,以此与家人联系,因为家乡的小邮局还没能够跨过那么长的距离把信件送到妈妈的娘家。家里有一部二手翻盖手机,但是娘家的经济状况根本负担不起每分钟几十块钱的话费供与她家人通话。
那天阿姨走后,爸爸还有我们四个小孩围着妈妈坐着,都劝她回家看看。她楞了一下,叹了口气轻声说:“我走了谁管你们啊,田那么大,阿爸一个人一天浇三次水不得累死,你们放学回来怎么有饭吃?谁去卖菜啊?”爸爸说菜他去卖,我们叽叽喳喳地说我们会每天放学就去菜园里帮忙也可以自己做饭,尽管彼时,大哥也只比煤炉高一个头。
一连好几天,一到晚饭时一家人围坐在小方桌边上,我们都会提起这事,最后她被说服了,乐呵呵地打电话给阿姨,说九月份要一起回家。自那以后她每天都过得明显比以前更开心了,有时候还会翻出好久之前的家信反复看好几遍。
可是在九月到来前,台风席卷了小镇。
那天半夜屋外雨下得很大,屋里在下“小雨”,爸爸妈妈穿上雨衣爬上屋顶堵住较大的漏口,我们眼含泪花在屋里摆满脸盆和水桶接从屋顶漏下的雨水。天亮时爸妈才发现家里放农具的那间小屋的沥青屋顶被吹翻在屋后的农田里,而大片菜田被过膝的雨水淹没了。我们趴在窗边看他们把屋顶抬到一边,疏通沟渠流水。
我和妹妹吸着鼻子跑进厨房想煮粥,好让爸妈回来能吃上早饭,淘好了米却发现墙角的蜂窝煤被屋顶漏下的雨水浸湿了,生不起火。我抽泣着,妹妹看了也大声哭起来,爸爸闻声回家,知道缘由后用粗大的手抹去我们的眼泪和鼻涕,心疼地嗔怪:“傻孩子,哭什么,外面的煤湿了拿里面的就好。”他说着俯下身去挑出干的煤,然后抬起头看着我们笑,“呐,这不是好好的吗?”于是,我们俩便抹了眼泪开始添煤煮粥。
台风过后,妈妈攒下的钱用来修屋顶了。我们六个人花了几天时间把被水冲得不像样子的菜园修整一新,在每一块土里撒上新的种子,等待下一次收成。
九月份,阿姨来家里带走了妈妈的一封信
后来,家里的经济条件慢慢好转,房屋翻修宽敞了,我们不再六个人挤在同一张床上,家里也装了电话。当时,我和哥哥在市里的寄宿学校读高中,妹妹上了初中,弟弟还在读小学。我们四个人的学费和生活费是他们的负担,妈妈不再提起回家的事,仅是隔很长一段时间便和家人通几分钟电话,偶尔也写信托人带回家。
有个周末我回家时,妈妈的哥哥来电话说,她爸爸病重了,希望妈妈能回去一趟。妈妈沉默了一会,说走不开,孩子都在读书,家里没人照顾。我们都急了,跟她说这次一定要回家,她却挂了电话后依然不动声色地洗菜做饭。
那天吃过晚饭后,妈妈很早就去睡了。后来妹妹进房间拿东西,出来后红着眼眶说:“阿妈做着梦哭了,嘴里不知喊的是‘爸’还是‘妈’。”
客厅里我们都静默着,我平静地转身背对着家人,眼里沸腾着泪水。
第二天一早,住在隔壁的阿姨、平时常来我家喝茶的几位叔叔,还有在同一块农田耕作的伯伯阿姨们陆陆续续聚在我家,都劝妈妈回家看看。阿姨说她会帮忙买菜做饭,叔叔伯伯们分担了我家的农活,阿姨们说她们卖菜时可以带上我家的菜去卖。
在大家的劝说下,妈妈终于决定回家。
这么多年来她都是穿街坊送她的衣服,那天下午我陪她去买了几套新衣,她喜不自禁地笑着,脸上渐清晰的皱纹绽开纹路最美的花。
几天后,爸爸陪她坐了三天三夜的车回家。
而这,离她最后一次在家的时间,已是二十三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