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抑郁症那年,陌生人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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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014年秋天,我念大二。开学后不久,银行卡里的数字低到两位数。我每天都盼望着身边有人中了五百万,能分我一杯羹。
在我的兜里剩下不到十块钱,我打算在学校外面找一个兼职做。跟商学院的同学打听挣钱的路子,她罗列了一大堆选项:替人答道,一次十块。出去给人做商演,一次两百。给人当男朋友,颜值要高,一天五十,陪睡另算。
“只要不蠢,想挣钱是很容易的。”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对方打来的这一行字,沉默良久。因为大一转专业,从旅游管理转到汉语言文学,落下了许多专业课要补上,每天基本满课。去做商业模特,又没有走台经历,即使我在念小学时曾经是文艺委员,但不至于要在一些车展和婚礼现场上给人吹葫芦丝。剩下最后一条,跑到卫生间照照镜子,彻底打消了最后一个念头。
我问她:“还有其他门路吗?”
她回复一个嫌弃的表情,过了一刻钟,发来一个坏笑的表情,“去卖吗?”
这次换我回复嫌弃的表情。“还不是陪睡,难不成以假乱真比假的要廉价?”
她说:“果然是文学院的人,说话就是听不懂。在餐馆端盘子,五块钱一小时,做吗?”我毫不犹豫地回复:“做!”
她不知从哪找来一份联系方式,长长的一串,看得人眼花缭乱。我挑了第一个电话拨过去,南昌的号,接听的是一个年轻男人。我怯生生地说:您好,请问您这里还招兼职吗,我是XX大学的学生?他咳嗽了两声说:啊,我这会儿在老家,店要到国庆节后才开业,您到时再联系我吧。挂了电话,我还控制不住自己微微颤抖的身体。我有一个老毛病,跟陌生人交流的时候,无论是老弱年少,说话都容易结巴。这一点后来被我查证为所谓的社交恐惧症。
距离我被确证为重度抑郁症已经过去一个月,那是我一个月以来第一次跟人说话。平时仅仅是跟室友养的狗在学校溜圈的时候,自言自语几句。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境况,他们只是觉得我比以前更加孤僻,以前的朋友对于我深夜发给他们一堆毫无逻辑的消息,视而不见。
【二】
离国庆还有半个月,我找室友借了五百块钱度日。期间,我去过两次信息上的地址。店铺开在学校西门口马路对面的一个广场,一楼,从3号门进去,走一百步就到了。商城早已没有刚开业时繁华,人来人往的学生大多嬉笑着,我不想去看他们脸上的笑容。甚至为了不听见人交谈的声音,我将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震得耳朵疼。
学校的心理老师疏导我,要多与身边人接触,多出去走走。这样对于我的抑郁症状会有所缓解。
我试过两次,看到那些春光满面的学生,实在想不透有什么事值得他们如此开心。之后我再没去找心理老师。希望自己可以继续沉沦下去,到最后索性学往届学生的行径,挑一个不被人注意的日子,从宿舍七楼的天台跳下去。
在我刚入学那会儿,就听学姐讲过,他们那一届有一个男生,国庆节那天在我们14栋的七楼天台上跳了下去,尸体砸在宿舍楼前停自行车的棚子上,过了五天,才被返校的学生发现。我也想过要在国庆节跳下去,因为那几天是我的十九岁生日。
可我没想到,在死亡的念头如蚂蚁般爬满我的身体之前,空腹的感觉更加难受。
等我走到店铺门口,醒目的黄色招牌扎入眼中,黑色的字贴在上面:黄焖鸡米饭。门锁着,里面的桌椅摆放整齐,地上还有未清扫完的石灰,玻璃窗上张贴着找兼职和洗碗阿姨的告示,无比清冷。
店铺的环境不禁让我又想起自己的境遇:父母正在家里筹划着一场惊动四方的离婚大战,没有任何多余的心力顾及我的生活。周边的店铺,饭香四溢,我干吞了两下口水,赶紧逃回了学校。
【三】
第二次去,店门口多了一辆破旧的电动车。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站在前台,倒腾着收款机。看到门口有人,他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还没开业呢!”我说,“我是来找兼职的。”他想都没想就说,“好啊,你一个人吗?”我说是。他笑容满面地问:“你叫什么?”我说,“李泽,我在隔壁学校读大二。”
“小李啊,行,你下周一过来上班。”说完继续埋头倒腾前台的收款机。
我问他,“您是这老板吗?”他摇头说不是,看我木讷的样子,他从前台走出来拍了拍我的肩说,“你周一尽管来,可以带一些同学过来吃饭,我给他们打折。”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自己被诓了,找给我介绍兼职信息的商院同学理论,她说,“兼职信息都是从正规渠道得来的,我都没收你费用,你他妈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我再发消息过去,她已经把我拉黑了。
离国庆节还有三天,我每天下课后回到寝室,第一件事就是给兼职信息上的店铺打电话,除了一家离校两公里的烤鱼店,其他的回复很统一:招满了,开学就招满了。
捱到周一,我十点过去报道。店门口摆了两个花篮,挂着“喜迎开业,恭喜发财”的红联。我到时,那天在前台的男人刚好骑电动车回来,车上载着一个穿红色工服的伙计。男人看到我,朝我招手,热络地喊:“小李,你来了。”车停下来后,他跟伙计抬起车前面隐藏的一袋冷冻鸡肉。我想过去搭把手,男人急忙说,“不用不用,这会儿还没人来吃饭,你去里面坐会儿,看看书,写写作业。”
我尴尬笑笑说,“大学没有作业的。”说完他旁边的伙计抬头看我,叫嚣道,“真的?果然大学和他们说的一样,原来这么爽。”他看起来和我一般大,甚至比我小,胡子青涩,脸上还有未褪去的痘印。他说完,另外一个穿着红色工服的伙计从店里出来,自觉接过男人手上的袋子。他看起来年龄更小,十四五岁,喉结都不明显。两人用方言互相骂了两句,又哈哈大笑起来。
进到店里,还有三个人,有两个男人正坐在桌子上用本子写写画画的,像是在算账。从其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可以辨别出,他就是那天我打电话对我称呼“您”的男人。皮肤白净,身形微胖,肚子上有一圈小肚腩,拇指上戴着老板常见的金戒指。他招呼我过去,问我是不是找兼职的,我战战兢兢地说是。他仔细询问了我在学校的专业和课程以及籍贯,我一一作答。
在他还想要继续问我是否有类似的兼职经历时,从厨房洗完手的中年男人走出来,用方言和他吵嚷了几句,大意是说:又不是查水表,你问那么多干嘛。他又用普通话对我说,“就你了,小李,我跟你投缘。”即使是语言不通,在他们的快速交谈中,我听到老板喊了一声中年男人:爸。
年长的伙计给我拿来一件红色的工服,上面残有没洗净的油渍。我小声问他:“这个可以不穿吗?”他带着似有似无的敌意说,“还是穿着吧,不穿更麻烦,后厨很脏的。”他所说的后厨,不过就是横穿在店铺里面的一个隔断间,两边都是敞开着的。不到五平米的地方,放着一排烤架,另一边放原材料,一个冰箱,一个洗碗池,进去之后只能侧着身出来。这样的规模,要供二十桌的客人,实在难以想象。
【四】
第一天开业,生意火爆,店里推出了八折优惠,另送一罐凉茶。菜单只有三样:黄焖鸡、黄焖猪脚、黄焖土豆。我的工作就是将老板做好的砂锅端到客人的桌上,顺带一句:请小心烫。刚出炉的肉质是最鲜的,扑鼻而来的香气,上面的汤汁还在沸腾,气泡直冒。我必须时刻紧绷着身子,像军训练习立正一样,双手钳在砂锅的边缘,才能避免被热气烫到。
也有失手的时候,客人催得急,刚起锅,放置不到两秒,就要端出去,沸腾的汤汁溅到手上。皮肤灼烧的感觉在一瞬间,比当年高中做中和反应时被稀释的盐酸滴到手上还要刺痛。我倒吸了一口气,忍住喊出声来,几乎是要将砂锅摔在餐桌上。最后强撑微笑跟客人说:请小心烫。赶紧溜回后厨。年长的伙计走过来冷冰冰地对我说,“不要太急嘛,烫到客人就不好了。”说完他从冰柜里扣出一块冰递到我手上,像举手之劳,就去忙其他事了。
忙的时间只有两个钟,过了一点,往来吃饭的人少了许多,广场外面都是些闲逛的大学情侣。两个伙计站在门口,门神似的,招揽最后一波客人,我在店里清理桌子上的碗筷和油渍。砂锅凉了之后,比普通铁器要冷。桌上的残羹,带着鸡肉的油腥味儿与口水,像过夜的下水。中年男人见店里只剩下一桌客人,招呼我道,“小李,去洗一下手,吃饭。”
老板把早已做好的黄焖鸡合着高压锅端出来。那是我第一次吃黄焖鸡,汤汁很浓,锅里有鸡肉、土豆,还有我喜欢吃的香菇。老板从厨房里拿出一把生菜,坐在中年男人旁边的女人是老板的母亲,她正对我坐着,笑对我说,“小李啊,你这么瘦,要多吃点。”亲切得像是我的长辈,不禁让我想起了经常念叨我吃饭的奶奶。我一时无法适应,嘴里的饭都有些难以下咽,两个伙计同时抬头朝我龇牙,接着埋下头扒碗里的饭,狼吞虎咽着。
老板指导性地说,“把生菜放进去烫一下,汤用来拌饭吃。”我试着将汁倒进碗里,夹起生菜,抱一块鸡肉,吃了一口,饭很浓稠,鸡肉就着生菜嫩而不腻。中年男人带有骄傲的神情问我:“好吃吗?”我点头说,“好吃。”我们一桌一共七个人,围成一圈,吃出了年夜饭的感觉。
不算吃饭的时间,两个半小时,挣了十二块五毛。下班前,老板对我说,“下午早点来,今天会有些忙。”等我下午五点赶到的时候,店里只有寥寥几个客人。两个伙计坐在餐桌前玩手游。年长的伙计叫小志,另一个叫小亮。两人都是南昌本地人。小志十八岁,初中念完就出来给人当学徒,老板是他的师傅。
我问他,“你们之前也是做黄焖鸡的?”小志说,“是的嘛,以前的店比这个大很多,客人也多很多,不该来这里。”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戴着帽子,嘴上总是挂着痞痞的笑意。他好奇地看向我,“你们师院是不是好多漂亮的妹子,改天带我认识认识。”我说,“行啊,哪天带你进去逛逛。”他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看自己的工服,突然转变了态度,“不行啊,我这种一看就是没读过书的人,进去肯定要丢人现眼的。”旁边的小亮又跟他插科打诨起来,我没再说话。
到了六点,学生开始出来觅食,才渐渐有客人进来。忙碌起来,时间稍纵即逝。晚上吃饭前,老板的母亲特意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她去菜市场买。我实在不好意思开口,老板的母亲看起来五十岁左右,做事手脚麻利,说话却极其温柔。她看我生涩的样子,落落大方笑着说,“没事,有什么想吃的,你就跟阿姨说,看你瘦得让人心疼,在这吃放,就当做在家里一样。”我迟疑很久,小声说,“我想吃鱼。”小志刚好收拾完砂锅从里面出来,高兴地喊,“好耶,晚上有鱼吃!”
没过半小时,老板的母亲拎回来一条已经清理好的新鲜鲫鱼回来。晚饭依旧是老板掌勺,做了黄焖玉米排骨,红烧鲫鱼,清炒芦笋,就着当天没吃完的海带丝吃。
那是我一个月以来,吃得最丰盛的一餐。有鱼有肉,老板的父亲还开了三瓶啤酒,请我们喝。
【五】
兼职一个星期,来店里吃饭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广场里店铺的生意本就冷清,依附的消费群体就只有我们学校的学生。以往隔一个月去一次,就能看到一家店铺关门歇业。倒是隔壁家鸡排的生意,一直红火。
老板的父亲站在门口,望外面隔壁排队的人群张望,兀自感叹“都是吃鸡,怎么区别这么大!”我走过去,叔叔悠悠地问我,“小李啊,你们学校有多少人?”我答道,“两万左右吧。”他目瞪口呆,“有这么多,那学生都去哪了,都没人来吃饭。”我答不出来。
其实人数是我瞎猜的,只不过每天中午下课时,校园里挤满了学生,站在人堆里,我喘不过气来。我甚至觉得学校里的学生有十万多个,少了谁都无关紧要。
两天后,中午上班,小志趁着空挡跑过来,悄声问我,“你们这有回南昌的车吗?”我说有,他说在哪坐车。我说,“要到市中心那边的车站。”他挠着头,仔细想了会儿说,“你们这市中心比我们那小县城还破。”我问他,“你要走?”他警惕地看向我,忙着打哈哈,摇头说,“没有,我就只是随便问问嘛。”小亮看我们聊天,走过来问我们在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小志朝他教训道,“还不去干你的活!”他又乖乖地走开了。
小志吹胡子瞪眼的样子看起来很凶,却一秒怂。他转而哈哈对我笑着,“你们这连找家网吧都要走一公里,当初招商广告说这里特别繁华。”我说,“你被招商广告骗了。”他沉默起来,眼里有些哀怨。
第二天上午,我来店里还没来得及换工服,就被小志拉到店外面的角落。他小声问我,“这里有回南昌的火车吗?”我说,“这些你可以在网上查得到的,我推荐你一个软件......”我还没说完,他就朝我做一个“嘘”的手势,“你声音小一点!”过了会儿,他满脸歉意,“那个东西我不会用,我是坐师傅的车来的,睡一觉就到了。”他很茫然的看着我,像是在祈求,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我告诉他,“我下午回去帮你查查,写在纸上晚上带给你。”叔叔在店门口喊他,小志赶紧收敛情绪进了后厨。
当天晚上,我把一份火车班次表递到小志手上时,他像是电影里偷偷接货的混混一样,鼠目朝四周望了望,赶紧塞到口袋里。他说,“李哥,你真是一个好人。”他激动的神情,让我恍惚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小志走的那天,只告诉了我,他趁着休息的空挡,到远在十多公里外的火车站买了一张硬座票。其实我原本可以在网上给他订一张票,却没告诉他。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对我说,“你以后一定要来我们南昌,我带你去吃我们老家店的黄焖鸡,我来掌厨。”他的眼神很真挚,又带有年少的青涩。
【六】
小志离开后的第三天,小亮也走了。一前一后,也不知他俩私底下有没联系过。只是那两天,小亮干活都不说话,他发呆的时候,我问他在想些什么。他羞赧地说,“想回家,这里离家太远了。”
店里的伙计只剩下我一个人,生意没有预期的好,也没再继续招兼职。做了一个月后,我也辞职了。老板算了工钱,不到六百块。还了室友五百块,我去院里办了休学手续。
后来我坐车经过南昌,突然想起小志来,却发现我们当时连对方的联系方式都没留。
休学后,我去了武汉,每次经过黄焖鸡米饭的店铺,都会进去点一单黄焖鸡。汤很淡,一直吃不到原来的味道。
在我辞职离开店铺的那天,叔叔瞒着老板特意多塞给了我两百块钱,临行前他对我说,“小李,我们俩投缘,那天见你,觉得你一点朝气都没有,年轻人不该是那个样子的,现在的样子好多了。好好照顾自己。”
一年后,我复学,学校北门又新开了一条商业街,跟原先的学生街连在一起,建了网咖和电影院,生意空前的繁盛。西门对面的商场,门庭冷落,那家店铺早就关门了。
最后去看一眼,店里的桌子七零八乱地堆放着,黄色的招牌已经拆掉。店里光线很暗,地上一片狼藉,落地玻璃窗映出我的身影,像是站在两个世界里的人。分不清哪边是真哪边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