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绝望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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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一颗清净的心
要冒一险!整个生命就是一场冒险,走得最远的人常是愿意去做、愿意去冒险的人。
财富与负担 每次出差,我都会在行李包里塞上厚厚一本书。这本书我只读过两三页,我怀疑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将它读完。书是我买来的,只在书店里匆匆翻了翻,便再也没有仔细读过——它实在晦涩难懂,枯燥乏味。买它时我认为自己能够像蚂蚁啃骨头般将它啃完,然而每一次读它,却都没有足够的兴趣与耐心。特别是当它立在书架之上,和众多我爱不释手的书们挤在一起,命运更是可想而已——每一次,我的手指都会划过它,然后抽出另外一本书。
于是只能希望在旅途中读完它。旅途是寂寞和枯燥的,因了这份寂寞与枯燥,我极有可能在万般无耐之下,把这本书当成惟一的消谴。
但是,很不幸的是,尽管每一次它都塞在我的行李包里,但当我回来,它仍然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丝被翻动的痕迹。其实即使是枯燥的旅途,也有很多事情可干,比如玩玩手机游戏,比如浏览当地晚报,比如同陌生人搭讪,比如欣赏窗外风景,比如休息,比如胡思乱想,等等。旅途已经枯燥难捱,何必再啃一本同样枯燥的书?这本书一次次陪我踏上旅程,又一次次被我带回。也许这一辈子,我真的没有机会将它读完。
然而突然有一天,这本书不见了。
我明明记得出门前把它塞进行李包,回来时,它却不翼而飞。可能它被列车上的扒手当成皮包偷走,可能它被我遗忘在旅店,也可能它悄悄从我的背包里滑了出去……总之它不见了。它不见了,我发现,我变得沮丧并且懊恼,就像丢失一件极其贵重的物品般伤心不已。
和朋友谈及此事,朋友笑了。他说就算这本书不丢,你认为有一天你会读完它吗?我说肯定不会。不但不会读完,可能连一页都不会去翻。朋友说这不就对了?一本对你来说毫无意义的书,丢失反倒是一个不错的结局。其一,你的背包会因此变得轻松;其二,万一这本书落到喜欢它的人的手里,你岂不是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似乎是这样吧。那本书不但对我百无一用,并且已经成为我的负担——背上的负担,以及心上的负担。
可是,我说,那本书是我的财富啊。尽管我没有读过它,但它摆在我的书架上,揣在我的行囊里,就是我的财富。现在这财富突然变成别人的,你叫我心里怎么能舒服?
朋友说什么叫财富?只有对你有用的东西才能叫做财富。可是这本书对你没有一点儿用处,那它就不再是你的财富,而成为你的负担。你缷下一个负担,你当然应该庆幸。
的确。我承认朋友说得有道理。可是一连好多天,我仍然在为那本书惋惜不已。
生活中,你和我和他,有过太多类似这样的经历吧?明明一件毫无用处的东西,一件毫无用处的事情,却越抓越紧,感觉它们对于我们,是那样不可或缺。但其实,我们所抓紧的,不过是强加给自己的负担罢了。
菜里那根头发 很小的时候,家里条件非常糟糕。可是那天母亲突然做出一盘红烧肉,红烧肉端上来,浓烈的香气顿时让我口水澎湃。吃相自然是贪婪并且狼狈的,母亲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我,浅笑。
如果不是那根头发,我想,我会将整整一盘红烧肉吃得精光。
我不停地吃,不停地吃,我是世间的皇帝或者君王。终于红烧肉只剩四五块,可怜巴巴地挤在盘底。盘子里渐渐空旷,那头发于是闪现出来。
是长发,是黑发。漂亮的长长的有光泽的黑发。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
头发。我抬起头,说。
父亲正嚼着一小块咸菜。和母亲一样,他的筷子曾至没有碰过那盘红烧肉。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盘子里头发。没事,他用筷子挑走那根头发,继续嚼他的咸菜,不过一根头发。
头发怎么掉菜里去了?我顺嘴说。其实心中并不在意那根头发,说话的时候,我心花怒放地夹着一块肥墩墩的烧肉。
不小心掉进去了。父亲瞅我一眼,怎么那么多事?
菜就脏了!我将红烧肉塞进嘴巴,菜脏了怎么吃?
父亲扔下筷子,高举起他的巴掌。父亲眨眼间变得凶神恶煞,即使多年以后,我仍然想不明白父亲的无名之火到底从何而来。是因为不懂事的我独享了这盘红烧肉?是因为我对红烧肉的不敬?是因为我对母亲的不敬?还是因为我的喋喋不休?总之父亲的巴掌狠狠掴上我的脸,将我含在嘴里的红烧肉打飞。
我愣怔片刻,嚎啕大哭。母亲紧张地跑过来,一边护住我,一边大声斥喝父亲。可是父亲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天,父亲变成一只暴躁的狮子。
我是哭着睡过去的。后来我被母亲叫醒,月光下,我看到她的手里端着一只盘子,盘子里,静静地躺着最后三块红烧肉。
我终于没去吃那三块红烧肉。我想这或许是对父亲最严厉的惩罚。那三块肉被母亲热了又热,最后还是被父亲吃掉。为这件事,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那是父亲第一次打我——那是他们惟一的一次吵架——只因为那根头发。
只因为那根头发。那根头发像针一样深深扎进我的记忆,让我时时想起,心怀愧疚。
今年夏天回老家,跟父亲谈及此事,父亲说,你特别恨我吧?我说我不恨他,可是我难受……我不应该淘气的,更不该一个人吃掉那盘红烧肉。父亲说你都吃掉还好了……就因为你漏掉三块,你妈她半个月都没有理我。
和父亲说这些时,母亲就坐在旁边。她的头发花白,皱纹堆积。曾经年轻的母亲,正在走向老迈。
这些日子,你妈开始脱发。父亲告诉我,脱得很厉害……真担心这样下去,她会变得秃顶。
母亲笑笑,不说话,起身,去厨房做饭去了。她当然要给我做一盘可口的红烧肉,她知道那是儿子最喜欢的一道菜。厨房里叮叮当当,母亲正在快活地忙碌。和父亲闲聊了一会儿,我决定去厨房看看母亲。
一进门我就愣住了。母亲正用锅铲翻动着她的红烧肉。香气弥漫中,她哼着曲子,神态轻松轻盈。可是她的头上,却缠了一条粗布头巾!
缠头巾干什么?我纳闷。
哦。母亲被突然出现的我吓了一跳。因为头发,她看着我,小声说,怕头发掉进菜里……
你每次做饭都要缠上头巾吗?
当然不是。今天,是你回来……
我想我明白了。为那根曾经的头发,我内疚了三十多年,母亲又何尝不是呢?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内疚罢了。这内疚没有任何道歉的举动,更没有任何试图的补偿。可是母亲呢?母亲为给她的儿子烧出的菜里不再有头发,竟然在夏天、在闷热难当的厨房里,包上了多年不用的粗布头巾!
我默默转身,退出厨房。我不想打扰母亲,更不想阻止母亲。这时的母亲是无比快乐的,我不想让她难堪。那时我只希望饭菜里不要再有头发。千万不要。
可是吃饭时,我还是发现了头发。仍然出现在那盘红烧肉里,只不过,那头发已经不再漂亮。它是花白的,干枯的。它没有光泽,它无精打采。它浅浅地黏在一块暗红色的红烧肉上,模样甚至有些丑陋。是的,单看那根头发,它的确丑陋并且哀伤。我偷看一眼父亲,我发现父亲也在偷看着我。现在我们完全可以用眼神交流。当然多年以前,因为那根头发,我们也曾有过交流,只不过那是一位成年人与一位孩子之间的交流,而现在,却是一位男人与另一位男人之间的交流。
我们做到了不动声色。我们都知道,假如母亲发现那根头发,那么今天,她注定是伤心和自责的;甚至一连几天,她都是伤心和自责的;甚至,也许这一辈子,她都会因为这件事情而深深伤心和自责。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让我,让我的父亲,全都大吃一惊。
……我看到母亲悄悄将筷子伸向红烧肉,伸向那块沾了头发的红烧肉。我看到她的筷子第一次没有夹稳,我看到她重新夹了一次。我看到她把沾着头发的红烧肉送进嘴里,轻轻咀嚼,慌张地咽下。我看到她在做这些的时候,一直装作漫不经心。然后,当这一切做完,她偷偷看我一眼,露出浅浅的笑……
母亲笑着说,海亮,多吃些,今天的菜里,不会再有娘的头发。
饭桌上我没有哭。饭桌上,我将所有的菜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可是吃完饭,当我站起来,当我背过身去,我发现,我在刹那间,泪流满面。
吃饭这点事情 当她还是小娃娃的时候,家里粮食总是不够吃。似乎,有时候,连吃饭也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似乎那时候母亲很少吃饭,她看看碗里的饭,看看她,微笑着,对她说,慢点吃啊。那时她并不知道粮食的金贵,活着的艰辛,或者就算知道,也不会去管。她的全部心思只在吃饱,只在千方百计让自己饥饿的胃得到一点暂时的满足。若干年后她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可是她竟一次也没有回忆起来年轻的母亲吃饭时的样子。
当她长成小姑娘的时候,家里日子好过了一些。是仅仅能够吃饱的那种,绝没有闲钱可以享受。偶尔,母亲会做一盘好菜,每到这时,她便像过节一样开心。其实好菜不过是几块红烧肉,一条鱼,一盘炒蛋,或者一盘辣子鸡块。到这时,母亲的筷子便很少伸向那盘菜。充其量她只是将象征性地动动筷子,然后,便只顾啃着手里的馒头。她对母亲说,您也吃点。母亲笑笑说,好。筷子伸向盘子,却什么也不会动。母亲也需要营养,母亲的味蕾也能够分辨出粗粮与美味,可是她在家人面前,总是心安理得甚至无比幸福地拒绝着来之不易的好菜。
然后她结婚了,有了爱她的丈夫。家里日子自然不会太过拮据,可是她突然发现,似乎,她遗传了母亲在饭桌旁的习惯。当然她会与丈夫一起分享一道好菜,可是当那道菜所剩不多,当丈夫仍然意犹未尽地吃着那道菜,她便绝不会再动那道菜。她并没有亏欠自己的感觉,她认为她必须这样做,或者,只有这样做,她才能够心安。她爱她的丈夫,非常爱。世上还有比偷偷为自己的爱人省下几口好菜更令人幸福的事情吗?甚至,她以为,这也是浪漫的一种吧?
再然后,当她有了天真漂亮的女儿,她便坚信自己真的遗传或者继承了母亲的习惯。女儿有挑食的毛病,喜欢吃的菜更少,每到这时,她对那道菜更是连一口也不敢吃了。她认为她对快乐和幸福也有了更深的理解,她想一家人的快乐和幸福不正是她的快乐和幸福吗?假如能够让他们的胃口得到满足,那么,即使她顿顿馒头咸菜,又有什么呢?每每碰到女儿喜欢的菜,她的筷子便会转变方向,甚至,这已经成为她的本能。
她想她理解了自己的母亲。她想她真的理解了自己的母亲。
难得有了假期,一家三口回到乡下。她知道母亲的习惯,所以那天,每道菜她都做了很多。那些菜即使十个人吃都足够,她想,她的母亲终于不必只为给她省下一点好菜,而只啃手里的馒头了。
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了啊。
可是吃饭时候,她突然发现,每当母亲的筷子伸进一道菜,她的女儿便会拒绝再去碰那道菜。桌子上有八道菜,几分钟以后,女儿竟然拒绝了其中的四道。她瞪了瞪女儿,可是女儿看着她,满脸无辜。她把女儿拉到一边,悄悄问她,怎么回事?女儿眨着眼睛,认真地说,姥姥脏!我嫌姥姥脏!
女儿自然是挨了打的。那是她第一次打自己的女儿,那天她下手很狠。母亲惊慌地跑过来护住外孙,又哄又逗半天,终于让她再一次坐回饭桌边。可是,重新回到桌边的母亲,筷子再也没有拾起。她只顾啃着手里的馒头,有时低下头,喝一口白开水,然后抬起头,冲她的外孙女轻轻一笑。她的笑容里绝没有半点埋怨和不满,从母亲的眼睛里,她只看到了满足与快乐。
那天她哭了,哭得一塌糊涂。那天她终于明白,其实,她并没有真正理解自己的母亲,或者,她并没有真正理解自己,或者,她并没有真正理解女人,更或者,她并没有真正理解亲情。亲情是美好的、真挚的、温馨的,可是为什么,有时候,亲情竟也这般残酷,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