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伤残的90后退伍军人的坎坷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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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姚山是我的发小,比我大几岁。他脑袋上有三个旋,在我们那里,这被当做是脾气极倔的象征。
从我家的后窗往外望,可以看见姚山家的房子,在零几年的浙江农村,木制框架的老房子已经很少见。
此前每次经过那幢房子,我都会加快步伐跑过去。姚山的母亲有羊癫疯,这在村里不是秘密,尽管没什么人见过她发病。每次家里的小孩胡闹,大人总会说:“你再闹,就让疯婆过来把你抓走吃掉。”
但这些东西并没有影响我和姚山的友谊。与我的瘦弱胆小不同,姚山强壮且好斗。同村的小孩喊他“疯婆子家的小棺材”,这个词很长,不上口,小孩子一般不说这样的词。
喊出这些词的小孩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姚山擅长打架,像一头横冲直撞的牛犊。时间长了,没人再敢当面那样喊他。除了我,他没别的朋友,话极少,板着脸时让人不敢靠近。我甚至没想到他会帮我教训那些欺负我的小孩。
我第一次去姚山家,他的家里有些冷清。他父亲每天一早就出门劳作,家里只有姚山母亲一人。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我们微笑,安安静静的,脸色有些泛白。
当我们沉浸在打弹珠的乐趣中,忽然,椅子倒地,空荡的屋子里发出一声巨响。
姚山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跑向在地上抽搐的女人。姚山的妈妈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躺在地上,像僵尸片里抖动的棺材板,她的手指扭曲变形,涎水从嘴角甩出来,喉咙发出奇怪的声响。
姚山把布腰带解下来,塞进他妈妈绷紧的嘴巴里,动作娴熟。被惊吓到的我一口气逃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还不忘大口喘气。
那之后,姚山很长一段时间没来上学。我忍不住在后窗喊他,他从门口出来,面色憔悴。
我问他怎么不来上学,他说要照顾妈妈,接着又说妈妈只是病了,不会吃小孩也不是疯子。说完,十一岁的少年眼眶泛红。
因为贫穷,姚山的母亲没有得到好的治疗。那次以后,她发病的次数有增无减。为了防止她在家咬断自己的舌头,姚山的母亲随他父亲一起下地干活。一旦发病,姚山就要缺课回家照顾她。
姚山从未在我面前有过怨言,还努力寻找各种各样的偏方。他固执地认为,只要是疾病,总有痊愈的可能。
【二】
2010年,姚山18岁,读高二。一场大雨冲垮了他家的老屋顶,腐朽断裂的椽子把正在三楼堵漏的姚山父母双双砸死。
出殡的那个清晨,队伍沿着廿里河往罗汉山走。姚山没有哭,他穿着白色罩衫,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豆腐饭”(江浙民间的丧葬宴席)结束,女人们留下来清理善后,男人们叼着烟闲谈,四散开去各自回家。
姚山坐在门口断裂的椽子上,吸完最后一根香烟,说:“房子要修一下。”
但三天的丧葬已经几乎耗尽了一个贫穷家庭的全部积蓄。
姚山用油布把家具一件件封好,除了几件衣物随棺材一起下葬,其余的都在门口烧了起来。不完全燃烧产生的浓烟引来邻居的不快,我有些担心火爆脾气的他会与人发生争执。但姚山只是拿起边上的大锅盖,盖灭了火盆里微弱的火光。
我问:“你不生气吗?”
他说:“这只是个形式,没必要较真……父母在天有灵,知道我给他们烧了衣服就够了。”
房子成了危房,不宜久居。头七过后,姚山被叔叔接去河对岸的家里。他婶婶对此颇有怨言,家里已有两个游手好闲的儿子,忽然又多了张吃饭的嘴。姚山的到来成为了这个家庭不可调和的矛盾。
姚山曾试图融入其中,一整个暑假都在喂猪、晒谷、放游水(一种捕鱼的方式)。有时候挑两里地去市场卖鱼,不舍得坐车,赚来的钱大部分都交给了他婶婶。
那段时间,姚山的两个堂哥想买车。得知姚山手里有他父亲留下的一笔钱,婶婶便试图说服姚山拿出来资助两个哥哥。但姚山拒绝了。
那天他婶婶的声音一直从河对岸传来:“看你领回来的白眼狼,没良心……”姚山的叔叔木讷老实,坐在一旁不敢言语。
因为这件事,姚山婶婶的不满从暗地里搬上台面,姚山把猪食倒多了这样的小事,她也能从家门前骂到河埠头。后来,几乎整个村子的妇女都在背后闲言碎语,说姚山是个忘恩负义、好吃懒做的人。姚山听到了也不争辩,只是默默走开。
那段时间,姚山常常跑回来,在没有屋顶的老房子门口坐一下午。直到他婶婶的咒骂声从河对岸传来,他才拍拍屁股起身离开,留下一地烟头。
有一天,姚山忽然来找我,说他要去当兵,已经验上了,去西藏。在他看来,自己的成绩不可能考上大学,当兵或许是个不错的出路。
出发的那个清晨,他在桥上等了好一会儿,叔叔家的灯也没有亮起来。
“当两年兵给不少钱,”他递给我一根香烟,“差不多够修房子。”
“当兵就为了这?”
“是,也不全是。”姚山猛吸了一口烟,“我不想就这么把日子过下去。”
送姚山走到村口,我站在原地。
他走远了。
【三】
姚山入伍的第三年,村口的告示牌上忽然贴出一张喜报,上面写着:姚山同志因表现突出,荣立个人二等功一次。右下角是姚山所在连队的党委章。
那天姚山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喜报送到了没,声音有些沙哑虚弱。那通电话是他两年来话最多的一次。
在部队里,姚山话少,有韧劲,新兵第二年就成为连里的代理副班长。刚当兵时,总吃不饱,战友们会分给他很多家里寄来的零食和特产,尽管他从来收不到包裹。新兵时训练受伤,姚山不能下地走动,连长亲自打饭送到营房里。
生平第一次,姚山觉得自己不必遭受异样的目光,在撑不下去时,身边还有人一起互相鼓励。他有了家的感觉。
最后,他说:“一个二等功能在退伍时给我一份工作。”
喜报上的大红花变成黄色,最后变成了白色。冬天来临前,姚山退伍了。
那天我在车站等他,他从公交车上下来,又黑又壮。只是右边的袖管被风一吹,飘荡而去。他躲过我错愕的眼神,说:“走,去河边坐坐。”
两根烟抽完,姚山才开口。
事故发生那天,部队沿着藏区公路急行军,山上滚滚落石,来不及躲。他下意识地把身边的战友护在身下,右手大臂因此被砸烂。医护兵简单包扎后,连长背着他在海拔数千米的山路上跑了好久,才拦下一辆军车。
姚山捡回一条命,但没能保住右臂。
连长问他想延长服役吗,姚山尽管不舍,还是选择了退伍。他说断了只手,留在部队浪费资源不好。
比起那些没回来的战友,姚山自认是幸运的。作为残疾军人退伍,国家还会安排工作。这次回来,修房子的事情,他不想再拖了。他想有个家。
尽管姚山说得轻松,但工作安排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当时还没有退伍军人事务部的概念,退役军人在地方政府部门眼里更像一个烫手山芋,谁也不乐意接。姚山是残疾军人,国家有法律强制规定,民政局才表示会安排他进城管编制。
姚山说起工作时,难掩心中喜悦,能进体制内,也算是个铁饭碗。
可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的岗位被人顶替了。
工作人员表示需要一段时间的考察,才能确认姚山能否胜任岗位工作,在此之前,只能签临时的劳务合同。姚山申诉过,得到的答复却是,他残疾。
“临时工就临时工吧,总能转正的。”姚山虽然无奈,但也不乏期待。
我感觉姚山变了,他不再习惯于用拳头解决事情,他开始接受。“民政局的说法也不无道理,我自己去找,可能连保安的工作都找不到。” 他说。
至于是谁顶替了他,姚山没有深究。那个人后来成了姚山的顶头上级。
姚山在县城工作,有时周末休息会回来住一两天。他叔叔一家自从他退伍回来后变得很客气,他们知道姚山被分配进了政府单位,村里的人开始说着“以后有事可要找你们阿山帮忙”的话,让他们觉得有面子。
姚山大部分时间都在跟我抱怨工作太忙,修房子的事又要耽搁下去;城管的工作一点都不好做,但凡有点冲突,舆论总是站在违规者那头。
但那些日子,姚山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
【四】
后来有段时间,姚山一直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流言倒是像风一样迅速刮遍整个村庄。
有人说姚山在城里斗殴被抓了,有人说姚山把人打成了重伤,最具体的一种说法是姚山把拒不上交谋生工具的摊贩打断了腿,用的还是折叠马扎。
日复一日的生活使人变得麻木,无论是在田间还是在河埠头,人们遇上都要对流言碎嘴几句。姚山的婶婶也在其中,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控诉姚山,说早就知道侄子是这样的人,当初还是收养了他。得到妇女们的安慰,她才满意地走开。
终于,姚山回来了。
他坐在家门口那根三年前断裂的椽子上,转头看见我,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的上级殴打商贩致人腿骨骨折,遭到举报。上头下来调查,却把他顶了上去。事发时姚山曾试图阻止,却被警告不要多管闲事。现场近乎失控,姚山迫于无奈,制服了打人的上级,“我把他绞晕了,他醒来说要弄死我。”
后来姚山才知道,上级是队长的儿子,调查组来的那一天,存有视频资料的DV莫名其妙进水坏掉。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了姚山,包括那个被打断腿的商贩。因为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只不过城管队不久就解除了姚山的临时合同。
姚山苦笑,“我递交的情况说明被退回来时,封口都没拆。”他也报了案,可派出所根本不受理这种没有凭据的案件。
他说:“我不理解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
第二天,姚山就走了。
此后的两年多,姚山没再回过村子,关于他的事情渐渐平息,人们的生活恢复如常,谁也不关心他去了哪里。
直到16年的冬天,听说我在县消防中队,姚山的工程队正好在附近有项目,他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们坐在城乡结合部的饭馆喝酒,天气阴沉湿冷,大团大团的云在天空胀着,像是憋了一场大雪。
姚山说,他要回家了。
这两年,他换过不少工作,但都因为残疾没能干下去。有一回做保安,还被业主投诉损坏形象。现在干的活,他也只能拿普通工人一半的工钱。
他时常梦见父母和救他一命的连长,醒来时,告诉自己要好好活下去。
在工地的小卖铺里,常常去买烟的姚山认识了售货员陈垚。每次姚山到店里,陈垚总会多给姚山塞一些吃的,久而久之,两人相熟了。15年春节,姚山没回村子,惊讶地发现陈垚也还留在店里。一问,才知道陈垚也是没有家的人。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姚山对我说:“我决定带阿垚回村子,把家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