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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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装下满满一船货物后,六爷一个箭步跳下了船,稳稳地站在了码头上,他光着膀子,一身健康健硕的小麦肤色在烈日下闪着油光,只见他弯腰蹲下,解开了系在码头石墩上的缆绳,大手用力往船上一甩,缆绳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然后吧嗒一声准确地落在了甲板上,绳上的水珠依着惯性溅落在六爷宽大的胸膛上。
此刻是下午二点,烈日当头,四周一片寂静,风停了,码头上的人们也全都消失了,连平日里码头边嬉戏的孩子们也都回了家,苍蝇似乎不知疲倦,在官舱和货舱边飞来飞去一会儿这个角落一会儿那个角落,寻找它们的猎物。
六爷上了船,点了一杆旱烟,就那样站在烈日下惬意地吐着烟圈,旱烟管上的烟丝在正午的阳光下依然一闪一闪。
“当家的,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开船了。”珍从官舱里钻了出来。
珍是六爷的妻子,二十八岁,一头乌黑的长发全部藏于一块红色方格的头巾之中,身着一件粗布肥大的蓝衬衫,一条宽大的泥灰色裤子把珍已是臃肿的身形隐藏了起来。
珍看看六爷,递上一条毛巾,然后又看看天说:“这天热得有些反常,估摸着像要下雨。”六爷抓起毛巾在身上胡乱擦了几下说:“别说下雨,就是下刀我们也得走呀。我们这些水上人家讲的就是信用,要不然我们没办法生存呀。”六爷使劲地吞了吞口水,“孩子快出生了,我们得存点钱才行,以后用钱的地方多。”
阿黄听到声音从官舱里摇着尾巴一步三摇地走了过来,在六爷腿上蹭来蹭去撒了一会儿娇,然后纵身跃上了岸。
阿黄是六爷和珍几个月前在码头边捡来的狗狗,捡来时还小,也就二个月大左右,楚楚可怜,大概是饿坏了,跟着六爷和珍一起走,珍心生同情,把它抱上了船。
起初它完全是珍的宠物,无论珍在官舱外做饭、洗衣,还是在货舱打扫卫生,阿黄总是粘在身边,它还会摆出各种的动作来赢得珍的喜爱,它是那样的敏捷、优雅,像个情窦初开的天真少女,常常惹得夫妻俩开心大笑,可是等到阿黄稍大一些的时候,它又好像更依赖六爷了,它不再那么调皮,而是变得非常的理智,它不再在货舱里到处撒欢了,而是静静地趴在船头认真地看着六爷划船撑蒿。
六爷使劲地吹了一个拖长的口哨,那是六爷呼唤阿黄的声音,在等了差不多一分钟后,六爷便大声叫着阿黄的名字,然后又使劲吹了声口哨,此刻远处寻找玩伴的阿黄似乎听到了主人的呼叫,撒开腿飞奔了过来,在靠近船身的时候猛地前脚一并,后脚一蹬,蹭地一下跳上了甲板。
六爷其实不老,是个不到三十岁的汉子,因在家中排行老六,又因有胆有识,精明能干,所以得这一外号。
六爷所在的村子叫坝头村,五十年代的坝头村地理环境得天独厚,村子的后面有条大运河——抚河,这条抚河是当时水上运输的主要通道,南来北往的船只都要从这儿经过。坝头的村民们百分之九十都靠帮老板们水上运输货物为生,因此坝头的村民都成了水上人家,吃、喝、住、行全在船上,以船为家。
这是一趟从抚州运往茬港的货物,估计在水上要行驶半个月左右。(五十年代的货船没有机械化,靠的全是人工。)
此刻风平浪静,六爷回官舱在水缸里舀了一大勺水咕咚喝下,然后回到船头,稳住脚跟,手扶双桨,货船节奏而又有力地前行了。
珍缩回了官舱,官舱很是狭窄,只是有四五平米,但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里面有春夏秋冬各季的被褥及衣物,有小煤炉、小桌子、小板凳,锅、碗。床在水上人家是奢侈品,根本就用不上。晚上睡觉的时候在船板上摊上草席或是被褥就可以了,珍总是见缝插针地在各个角落里塞上小物品,不浪费一点有利的空间,就连官舱的顶部及周边都挂满了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正午的阳光像利剑一样直直地射向河面,河面上泛起片片金光,令人眼花,六爷头上围着一圈毛巾,像个东北的汉子,他时而用力划桨,时而静站不动,只控制方向,划船是个技术活,不能全靠蛮力,得巧着使劲才不会过于消耗体力。六爷眯着眼,嘴里哼着小调,阿黄则趴在货舱里一动不动,舌头伸得老长,哧哧地喘着粗气,眼睛无神地看着远方,不一会儿,阿黄就打起了盹,睡了过去。
珍在船板上摊了一个软的垫子坐下,用手揉了揉腰,越来越大的肚子让珍的身子有些笨重,后背也时不时的酸痛。她拿起了手边的针线篓,飞针走线地忙碌了起来,预产期近了,孩子马上就要出生,得加紧把孩子的小衣物做好。
天说变就变,太阳不知何时藏了起来,可能是走得太过匆忙,灿烂的衣衫还残留一丝在云层间,可是十几分钟后,那云层缝间的最后一丝光亮也不见了,黑压压的云层正在逐步逼近,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夏天的雷声是干躁脆响的,没有余音,像晒干的豆荚一样砰的一声从豆荚里蹦了出来,雨说来就来,开始是一大粒一大粒疏疏散散地洒向河面,不一会儿,雨点就大而密地斜着打了下来,珍急急找来一件蓑衣叫六爷穿上,六爷有点着急,说:先别管我,你绕着货舱看看,检查一下我们盖在货物上的油布有没有破损,这雨是斜的,雨蓬挡不住,别把货物打湿了。(货船分为二部分:睡觉的地方叫官舱,装货的地方叫货舱,货舱上方都搭有用竹篾和竹叶相间制作的雨蓬)珍不敢怠慢,拖着笨重的身子绕着船沿一点点地检查,生怕漏了一丝丝缝隙而让雨水钻了进来,在确定货物被油布遮挡得严严实实后,珍长长出了口气。
雨越来越大,六爷却一点不觉得沮丧,相反,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却让他的心情更加的舒畅,雨水多,河里的水就更丰裕,水上人家的生意才能更好。
货船在水上行驶14天后到达目的地——茬港码头,茬港是南昌县的一个乡村集市,每逢周一三五就热闹非凡,十里八乡的村民们都会趁这几天过来赶集,把家里节省下来的农产品拿到集市上贩卖,换上十块八块,或是家里的必需品。
阿黄在货船到达码头后飞身跃上了岸,急急地找了一草垛处,撒开腿,一股尿臊味伴着金黄色的尿液流入草垛,眨眼没有踪迹。
预产期临近,珍和六爷商量着在茬港租了一处小房子暂时安顿下来等待孩子的出生。六爷在没有出船的情况下就给货船保养上桐油,或是早出晚归的帮人搬运货物挣些家用和积攒人气,珍在家里缝缝补补。
在租住第六天的时候孩子出生了,六爷买来了鸡蛋及麦乳精给珍调养身子,并给孩子取了小名“港港”,意思是孩子是在茬港出生的。
房子在租满一个月后六爷带上全部的家当、珍带上港港,又返回了货船,然后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回归水上人家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