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前要收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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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父亲常常饭碗一丢,就张家李家地打牌扯白去了,鸡叫了才回,门窗锁了,瓮声瓮气地推,娘厉声骂:“你二十四个花狗子抬起日的,还晓得回来?你去收脚架呀!”骂的多了,记住了收脚架这个词,不晓得意思,问奶奶,奶奶吐口痰水连抹三上我的额头,然后用纳鞋底的针戮着娘的背影说:“这双洋辣椒嘴会遭报应的!”后来总算晓得了,这是个很毒的话,人快死了的时候魂魄去收一辈子走过的脚印,收齐了,才能断气。
记不得哪一年了,打鸡毛眼了,弟弟才回来,蔫蔫着脸,傻了似的。问他去了哪里,不作声。娘急了,抽了几楠竹丫,手臂上起了红道道,不哭反笑,眸子里有阴阴的气,笑过了,忽然尖啸一声,直直地倒在地上,脸如锡,嘴角流出一线一线的白沫。奶奶不慌,从矮柜角里翻了羊角卦出来,又用蓝丝布包了一把米,到堂屋里跪了,丢了三卦,脸色变了:“碰了不干净的家伙!”把米放在弟弟的额头,摸了三把,再到阶基上烧了香烛纸钱。大约一个时辰后,弟弟醒了,脸色红润,爬起来说饿了,猛吃了三大碗饭。娘再问他,说是放学后在小溪边看大舅爷摸鱼。大舅爷是奶奶的弟弟,三年前得了半身不遂屎尿屙在床上。奶奶屋前屋后的路上去撒白米,一边撒一边说:“莫收了,莫收了,我多烧点钱你。”第二天刚吃完早饭,有人把信来了,说是大舅爷昨晚殁了。
人临死时,要将一辈子走的路再走一遍,这是个美好的事情,上山下水,闯州过府,一辈子走过的脚印如密密麻麻的竹叶,一路拾来,该有万端的心绪吧。那些蜿蜒而徘徊的,肯定是少年时留下的,尤其是心爱的人的窗前那一串,叠叠又叠叠;那些坚硬而深切的,则是中年留下的,每一步走得如此艰辛;而那些安详而轻飘的,当然是老年时留下的,无限的眷恋;还有些零乱而急切的,这些脚印上则写满遗憾。我常常想,像我们这种一辈子都在路上的人,临死的时候将是最苦累的,天涯海角的脚印,收也收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