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墙外面的苦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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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家乡那里,“耍活”的本意是被人们经常取笑的那种人,这个人在长相方面一般都会很难看、也很“拧巴”。“拧巴”的意思与歪瓜裂枣差不多。还可以认为“耍活”是某一种很好玩、也很原始的那种玩具,玩过了之后,人们可能随手就扔在什么地方,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再想起它来。而我说的这个“耍活”,他是一个人,他的原名叫温家明。
出生的时候,温家明的脑袋就有点出奇的大,还带着一些棱棱角角。尤其难看的是,他的嘴角附近长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痣,黑痣上长有一根很长的黑毛,把当时接生的那个老太太都吓了一跳,说这是哪儿的“耍活”来投胎了!温家明他长的确实是太丑了。
听说孙子长的丑,爷爷并不相信,还说我孙子再丑那也好看。温家明满月的时候,爷爷终于见到了他。爷爷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这确实是一个“耍活”!爷爷已经笑得咳嗽起来。温家明脸上的那颗痣,不用化妆就是秦腔舞台上的丑角或者乡村里媒婆的形象。邻里们也都来看这个带有记号的孩子,大家都觉得他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耍活”。从此,“耍活”这个绰号就传扬开了。
后来据有的医生讲,“耍活”所以会长的这样丑,主要原因是妈妈怀他的时候营养不良,严重的缺钙才会使他的脑袋如此畸形。提到这个营养不良,不得不顺便讲一下“耍活”家里的实际情况。他上面有两个哥哥,本来父母已经不打算再生这个孩子,而在医院排队等候做引产时,妈妈随口就讲一句,说这一胎如果是个闺女那该有多好啊。爸爸就把妈妈从观察室里领到了外面,说要不我们就留下这个孩子吧。结果,妈妈就只吃了一次引产药,或许这才是“耍活”出生时严重缺钙的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妈妈没有把肚里的这个孩子做下去,也就是超生了,结果家里的东西就被管计划生育的工作人员给拿走了。那一阶段,妈妈又总是东躲西藏的,也就造成了“耍活”的营养不良。
“耍活”还是一个十分不幸的孩子,在他不到一周岁的时候,妈妈突然就去世了。在乡下,人们会说那种从小就克死爹娘的孩子命硬,可能也确实是“耍活”把妈妈给克死了。有一天,爸爸从地里干活回到家,忽然发现妈妈已经过世了,当时,耍活的嘴里还叼着妈妈的奶头。他一边哭闹,一边拚命地吸吮着,从妈妈的奶头里流淌出来的只有一些鲜血。
据村里知情的人讲,“耍活”的妈妈平时奶水就少,临死之前这几天,她又突然发了几天低烧。在此之前,家里也想过很多办法,可妈妈的奶水一直都不足,所以也就造成了已经满了周岁的“耍活”,要比同年龄的孩子小了许多。或者真就像人们讲的那样,“耍活”的命太硬,所以直到妈妈死,他也没有吃到妈妈的多少奶水。
妈妈的突然去世,直接给三个孩子的命运蒙上了一层阴影。
给妈妈守灵时,“耍活”的两个哥哥都哭成了泪人,因为当天晚上就没有人给他们做饭吃了。“耍活”更是饿得哭了个昏天黑地,这时,隔壁温博文的媳妇便叫人把他抱了过去。
这里要顺便把温博文的媳妇捎带上几句,也是这个女人的长相太丑陋了,所以平时人们也很难提到她。
当初温博文去相媳妇之前,所有温姓家族的男人没有一个给这个女人说好话的,仿佛娶了这个女人,就丢了温姓家族男人的脸面。只有“耍活”的妈妈从中讲了一句,说博文他多大了?有人告诉她,说博文已经三十六了。耍活的妈妈说,博文如果还不想娶媳妇,他是想打一辈子光棍吗?
正是因为有了“耍活”妈妈的这句话,一下子就提醒了众人,于是才把这个丑女人娶进温博文的家里来。
温博文的丑媳妇实在听不下去隔壁三个孩子的哭声,也是她突然想起“耍活”的妈妈曾经替自己讲过的好话,再就是,她的奶水自己的孩子吃不了,而两个乳房又涨得特别难受。之后,“耍活”的哭声也就止住了。
许多事情“耍活”根本就不记得,但有了奶水吃之后,他也很自然地把温博文的媳妇当成自己的妈妈。
那些年的光景,人们基本都是在稀里糊涂中一点一点煎熬过来的,尤其是“耍活”的命运,也就更显得艰难。“耍活”小的时候,虽然温博文媳妇用奶水接济过他很长一段时间,可他终究还是知道那个人不是自己的妈妈,也怪“耍活”他太能抢嘴,他吃一顿,能顶得上温博文儿子吃一天。后来就只能是漫博文的儿子吃完了之后,“耍活”才能顺便再打扫一下“战场”。再后来,耍活也不知道都吃过谁家的饭,只要是饿得受不了时,他就会出去找吃的东西。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认识他,他出去转一圈,很快就能填饱肚子,有时候他还会给两个哥哥带回一些吃的东西。
那些年的艰苦,也令“耍活”流淌过很多泪水,尤其是有些人根本就不把他当人看,随便一个人都敢欺负他,而每一次他都会哭着喊着跑回家去。这时,父亲才会很心疼地告诉他,说家明,这或许就是你的命啊。倒是温博文的媳妇,多数时候她都会拉着“耍活”去找对方算账。
你们还是不是人了!温博文的媳妇像老母鸡一样的和许多人动过手,说你们欺负一个没妈的孩子算什么能耐!
也就在这种时候,“耍活”才敢在外人面前抬起头。同时他也在心里发誓,长大了之后,一定要报答温博文的媳妇,他也始终觉得,温博文的媳妇才是自己真正的妈妈。
到了上学的年龄,“耍活”的身体仍然还没有长成,他的身子骨也要比同龄的孩子小一圈,而且长相也特别丑陋,他也因此经常遭受到其他孩子们的取笑和欺负,即使有两个哥哥能替他撑腰,可隔三差五的,他还是经常会被别的孩子欺负的跑回家里去。也是因为“耍活”身上从没有像样的衣服穿。大哥比他大八岁,二哥比他大五岁,耍活只能捡两个哥哥的衣服穿,即使衣袖和裤腿卷了又卷,穿在他身上,也仍然显得非常宽大,耍活经常踩在自己的裤腿上,也经常被自己的裤脚给绊倒。温博文的媳妇到是帮“耍活”改过几次衣服,可她的手艺实在是不行,挺好的一件衣服,她就能修改到不能穿的地步。
妈妈去世之后,爸爸再也没有找女人,一是没有别的女人跟他,另外家里面穷得几乎都四面漏风了,更没有多少粮食,耗子去他们家都担心找不到吃的东西。平时三个孩子的衣服基本都是小姨过来帮着洗一洗,可小姨也有自己的家,另外离得又远,个把月才能过来一次。大姨负责帮着给三个孩子做棉衣服,也只是把旧棉衣再缝补一下,将就将就能再穿一年,实在穿不了了,再改一改,就可以给弟弟再接着穿了。
有一次,小姨到家里来给孩子们洗衣服,“耍活”就相中了小姨随身带来的那个小收音机,他抱着它到了爱不释手的程度,小姨就把收音机送给了他。收音机里面当时正在播放歌曲,“耍活”随口就跟着唱了起来。小姨忽然感悟到了什么,于是就告诉他,说家明啊,你怎么还随了你妈妈爱唱歌的天性呢?这太好了!说不定以后你就有自己的饭吃了。
“耍活”虽然听不懂小姨说的这个“你就有自己的饭吃了”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小姨是在告诉他,以后要好好唱歌,或许这样就能够吃上饱饭了。
村里人,也包括“耍活”的爸爸和两个哥哥,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唱歌的天性,但经过小姨的这一次提醒,在很多场合,耍活还真就敢放开嗓子唱起来,只是他的长相太丑了,即使他的嗓音很好,还是不太被人们看好。很多人也都很惋惜地讲,说“耍活”要是长的再有那么一点人样,说不定他也能唱出点名堂来。
其实从一开始,“耍活”就没有想过,日后自己还能在唱歌方面弄出那么一点名堂来。他就是喜欢唱,不管有没有人,他都会唱上几首,有些比较流行的歌曲,他也只是听了几遍,然后就能够跟着哼唱下来,并没有谁教过他什么。
村子里有一位长者曾经说过,说“耍活”这个孩子,可能真就应了那句“嘴大吃八方”的老话。这位老者似乎是觉得,“耍活”依靠唱歌,或许就能要来一口饭吃。但谁都没有看出来,嘴很大的他就能够把有些歌曲唱得如此动听。在很多场合,只要有人提出要“耍活”唱上几首歌曲,他也一定会响应,有些时候,人们还会赏给他一些吃的东西,比如“黄面饼子”和“干豆腐”等一些能吃的东西。夏天的时候,还会有人送给他香瓜和水果吃。
“耍活”也惹起过人们的愤怒。
有一次,“耍活”到临村的一户人家去要饭。当时有户人家的大门确实是关着的,“耍活”仍然还像往常一样,上前去推了几下大门,结果那个门插没有划住,大门就被他给推开了。“耍活”随后就走了进去。当时也是赶巧了,那家的两口子正在炕上干那个事情,而这时“耍活”就像鬼魂一样地溜了进去。他从没有看到过,一男一女在炕上光着身子干那种事情的场面,“耍活”就站在地上仔细地瞧起来,直到那个男人累了,侧过身要倒下的功夫,忽然就瞧见地上站了一个人,就把那个男人吓了一跳。
六七月份那会,天气正热得让人受不了。“耍活”已经走了很远的山路,身上也出了不少汗,又被他随手抹了几把,脸上就像化了妆的小鬼一样难看。
那个女人也吓了一跳,并尖叫起来。男人朝炕里躲了几躲,这才发现地上站着的人是耍活,于是就叫嚷着让他滚出去。“耍活”也只能先出去,但他此时仍然还没有忘记自己是来要饭吃的。
那个男人穿好了衣服,跳下炕来就对“耍活”拳打脚踢起来,把他打得鬼哭狼嚎地往外面跑。如果不是那家的女人怕打出了人命,那个男人仍然不肯停下来,一直都在追着他打。这一次就打得“耍活”差一点没命了。后来他被那个男人倒拽到大门外面,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果不是那个村子里的人怕出了人命,给了耍活一点吃的,然后又把他给哄走,“耍活”可能真就想倒在那家的大门外面睡上一觉了。
出了这件事情之后,“耍活”先是在村口的更房子里面睡了两天两夜。被人发现时,他只是睁着眼睛仿佛已经死了。这时村里人才害怕起来,然后就打电话给乡里的公安,说“耍活”私闯民宅,被人打了几下,结果他就赖在了这里。公安赶来时,发现耍活身上多处有外伤,那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几乎就没有了好地方,他几乎就死掉了。公安赶紧把打人的叫来,并警告他说,不管“耍活”做了什么事情,打死人都是要偿命的。
村里人赶紧套车把“耍活”拉到了乡卫生院,经过几天的救治,“耍活”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但乡里的公安还是把打人的人抓了起来,因为这是重伤害,何况“耍活”的身材只有一个十岁孩子的模样,你把他打成这样,一旦出了别的事情,那就得用法律来惩治你了。
耍活的爸爸随后被人叫到了乡里,公安似乎也在征求他的意见,这时打“耍活”那个人的妻子就说起了好话,说确实是我们不对,这样吧,就让这个孩子先到我们家去养伤,等他的身体恢复过来,剩下的事情就好商量了。
听人传说,这个女人背地里给乡里公安很多好处,这件事情才被压了下来。“耍活”的爸爸什么都没有说,他似乎还觉得“耍活”给自己找了个吃饭的地方。
还是在这个家里,“耍活”的身份随即就发生了变化,他被这家的夫妇当成了贵宾,每天都有好吃好喝的招待着他。“耍活”有些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前后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后来他的伤势逐渐好起来,这家的夫妇似乎对他也产生了一些好感。原来这对夫妇没有孩子,而两口子的年龄也都不小了。有一天女主人与“耍活”讲,说家明,要不你就在我们家别走了。“耍活”当时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不知道不让他走是什么意思。
“耍活”的爸爸也同意他今后就住在这个新家不回去了。“耍活”这时并不知道自己是留下来好还是不好,很多事情他还分辨不清楚。
几天以后,村子里有个老人下世了,家里的晚辈就从省里请来了一个戏班子。这其间“耍活”也过去看了演出。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个人过来就把“耍活”叫到了后面,还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表演,就是让他扮一个丑角的形象。然后又教他唱了几句,结果,“耍活”因为唱得好,当即就被戏班子给招了进去。尤其是“耍活”嘴角的那颗痣,活灵活现就是一个丑角的形象。
听那个人说要招自己当演员,“耍活”当时就高兴地笑了起来,他这一笑不要紧,丑角所具有的特征全都被他捎带了出来,好几个演员当即就说他演的太好了。那个叫他的人说,你再给我学一学孙存碟。然后就又教了他几句唱词,结果“耍活”就把自己没有看见过的丑角给演活了。
也该着是“耍活”能吃演戏的这碗饭,他的长相和身材,还有他天生胆小怕事的样子,让戏班子领导眼泪都流了下来,找一个这样合乎要求的丑角演员非常不容易。最难得的就是被“耍活”无数次想掐掉的那颗痣,戏班子里的同行们后来才告诉他,说你嘴边的颗“痣”太精彩也太值钱了。
十八九岁时,“耍活”在戏班子里已经出师,并且非常有名气。但他有一个怪癖,就是从来都不接自己家乡周围的戏。“耍活”的艺名叫“花活宝”,是师傅给他起的。
后来家乡人就传出了闲话,说“花活宝”架子太大,出了名却不认乡亲们了。
“耍活”也难得回家来看爸爸和他的两个哥哥,但村里人却都记得他,每一次人们都会老远就迎了过来。有些人还会非常亲切地与他说,家明,你回来一次太难得啦!以后你要经常回来看看,乡亲们可都想着你呢!
“耍活”也只是与身边的人亲热地握握手,然后就会快步地走过去。但来到温博文家时,“耍活”就要送上很多礼物,他一直把温博文的媳妇当成是自己的妈妈,每一次他都要给温博文的媳妇跪下磕几个头。这时人们才会突然想起来,当初有两年多的时间,他曾经吃过温博文媳妇的奶水。
温博文的媳妇也劝过“耍活”,说家明,其实我就是你的一个嫂子,与村里人没有什么两样。当时也是我的奶水足一些,这才有机会给你喂上两口。
“耍活”当时讲了一句话,村里人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与村里的其他人那样见外。耍活说,我心里面始终有那么一堵墙,那道墙是人们用脸色和我的泪水砌成的,我也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被人们扔在墙外面的苦孩子。
后来村子里很多人都检讨了当年对待“耍活”的态度不对,尤其是这个孩子一直都没有去学校读过书,也就怪不得他心里还记着与有些人所谓的“仇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