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不后悔
1997
布拉格超乎我的意料之外。
去前问过对欧洲非常熟悉的 Kenny,最 欧洲哪座城市,他说是布拉格,证据是他居然去过五十几次。当时觉得这也许隐含着某种特殊原因,例如是否有女友在那里。但当我们真的来到了布拉格,即便不认为是欧洲之最,也开始承认Kenny的激赏不无道理。
一个城市竟然建在七座山丘之上,有大河弯弯地通过,河上有十几座形态各异的大桥———这个基本态势已经够绮丽的了,何况它还有那么多 建筑。
建筑群之间的小巷里密布着手工作坊,炉火熊熊,锤声叮叮,黑铁冷冽,黄铜灿亮,剑戟幽暗,门饰粗厉,全然不是别处工艺品市场上的精致俏丽,却牢牢地勾住了远来旅人们的脚步。
离手工作坊不远,是大大小小的画室、艺廊,桥头有业余剧团在演先锋派戏剧,路边有华丽的男高音在卖艺,从他们的艺术水准看,我真怀疑以前东欧国家的半数高层艺术家都挤到布拉格来了。
什么样的城市都见过,却难得像布拉格那样,天天回荡着节日般的气氛,把远近旅人的身心激荡得那么兴奋,又那么舒坦。巴黎、纽约在开始成为国际文化中心的时候一定也有过这种四方会聚、车马喧腾的热闹吧我们没有赶上,它们现在已经有了太厚的沉淀,影响了涡旋的力度;一路看来,唯有布拉格,正值音符、色彩、人流和一种重新确认的自由 一起涡旋,淋漓酣畅。
捷克的经济情况并不太好。进布拉格前我们先已游荡了远近很多城市和 ,景况比较寥落;接触到的各级政府工作人员也总是懒洋洋的,令人恼火;为什么独独布拉格如此欣欣向荣由此我更加相信,一座杰出城市可以不被国家的整体环境彻底左右,如陋巷美人、颓院芳草。遥想当初四周还寒意潇潇,“布拉格之春”早已惠风和畅。
那个春天被苏联坦克压碎了,而且不仅是苏联,四面八方都压过来,容不得这陋巷美人、颓院芳草。那种包围阵势恰恰反证了它的骄人风采,轧轧的履带声显得那么无聊。此刻我正漫步在当年坦克通过最多的那条大街,中心花道间的长椅上坐着一位老人,他扬手让我坐在他身边,告诉我一种属于本城的 :我们地方太小,城市太老,总也打不过人家,那就不打;但布拉格相信,是外力总要离开,是文明总会留下,你看转眼之间,满街的外国坦克全都变成了外国旅客。
我不知道 十年前听到这种没有脾气的哲学时会有什么反应,但现在听起来却并不反感,特别是在这浓密的花丛间,正当夕阳斜照,而不远处老城广场上的古钟又正鸣响。
这个古钟又是一个话题。每小时鸣响之时,钟下总是人群如堵,因为钟盘上会展现出一系列机械人形,生动有趣,也算是布拉格的一个景观。我每次去都看到有婚礼在古钟下举行,让人遥想这几百年的钟声开启和闭合过多少 。
古钟建于十五世纪。传说由于这钟精美得举世无双,当时的市政当局怕工艺外泄,居然狠心刺瞎了那位机械工艺师的双眼。人类最原始的保密 居然用如此野蛮的方式来执行,使人联想到中国 皇帝为了保守陵墓秘密不惜把建陵工人全部屠杀的暴行。可见这钟声尽管可以傲视坦克的轰鸣,它自己也蕴含着太多的血泪。后来到了布拉格蜡像馆,进门是城市历史部分,抬眼就见到那位机械工艺师,用白布包着被刺瞎的双眼,还在机械堆里不懈地摸索。
我从这钟声中来倾听路边老人所讲的哲学,突然怀疑是否也像这钟声,在达观的欢悦中省略了悲苦的 古钟位于老城广场西南角,广场中央是胡斯塑像,广场南方,是胡斯主持过的伯利恒教堂。
胡斯是宗教改革的先驱者,布拉格大学校长,一四一五年以“异端”的罪名被火刑烧死,这是我们小时候在历史课本里就读到过的。胡斯烧死时,古钟的机械部分已经造好,钟楼还没有修起来。现在胡斯的塑像正表现他临死时的神情,火焰噬卷着瘦削的身躯,脸部的轮廓和胡须的形态,却比火焰还要飘逸,不知是哪位雕塑家的作品。
教会判他是“异端”,倒并不冤枉。记得中世纪的一个宗教裁判员曾经自炫,他可以根据任何一个作者的任何两行字就判定异端并用火烧死,而胡斯反对教会剥削行径的言论却明确无误,请听他的这段话:
甚至穷老太婆藏在头巾里的最后一个铜板,都被无耻的神父搜刮出来,不是花在忏悔上,就花在弥撒上;不是花在弥撒上,就花在圣徒遗物上;不是花在圣徒遗物上,就花在赦罪上;不是花在赦罪上,就花在祈祷上;不是花在祈祷上,就花在埋葬上……说神父比强盗还狡猾、还凶恶,难道不对吗在我们想象中。
zhl201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