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村的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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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门前横着一条路,又正对着一条巷子。
路通往大山深处,巷子也通往大山深处。
老家门前总有许多人,从早晨暖融融的太阳升起,到夜晚羊群回来。夏天,夜深了,田里的蛙声正起劲,远处的狗不叫了,家门前还有人咕咕哝哝地说话。
有时,残阳把金光洒在人的脸上、头上,人都静穆在光晕里。“麻县长”说书正到紧要关头,大大小小的人便越挤越多,都睁大眼睛,死死地盯住“麻县长”的嘴,听者悲喜的表情变化,全由书里人物的命运决定。
有女人扯直嗓子、拉长着声音,吆喝自家儿子的小名,悠长的声音溶入炊烟,飘进夜空,但绝不会进入正在听书人的耳朵。女人生了气,提了搅猪食的扳子,嘴里骂着,一路寻来,到了家门前,却被这“肃穆”煞了泼劲,动了动嘴,一句话没说,悄悄地走开。也有时,也有女人把两手交叠放在腹前,挺着胯,也听进去了。正听的男人如果回了头,见自家的女人也在趁红火,便张了口:“干求啥干去”!
听书的人们便如同从梦中醒来,回转头,看红了脸的女人,对男人在众人前耍了胆大,笑了。女人撇了嘴,低声骂一句,顺从地回去,手里硬拽了自家的儿子,很响地在他的屁股上拍土。
“麻县长”脸上的麻子渐渐模糊,有人会惊悟一声:“噢!牲口还没喂呢”!
于是,很多人大悟,或该担水,或该圈羊。
“麻县长”便停了说书,说一声:“明儿个!明儿个”!
众人明白明天要听下回分解,便陆续艰难地站起,动一动坐麻木的腿,手纷纷地拍屁股,尘土便笼罩了人们,有人大声地打哈欠,有人很响地放屁,慢慢地散了。
地里的活计越来越忙,人们顾不得再来听书,昏天黑地的干活。回家来,累得饭也懒得做,大声叱骂着“吃现成”的孩子,支使得团团转。
几个老人便在家门前,默默地看日头影子在脚底下移动。
倘有外村人路过,稍上岁数的彼此难免是熟人,说一些淡话,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口。偶尔有年轻的男子或女子路过,走过不远,便有人压低了嗓门问这是哪儿的?有人便猜,怕是某某村某某的老几。有人否了,争一通,过来一个人,很有把握地说出刚过去的年轻人的爷爷或者爸爸,几个人虚心地听了,同发一声大悟的“噢!”,陆续说起他家的许多事,他家祖上的来历,评价一番,感叹一番,光阴真是不饶人,后生都长得让人不认识了。
没有人路过时,只有风,无声。有鸡在热烈地踩蛋,有狗在巷子里不害臊地连着,他们便看一眼,不说话,仍然找不到话题。终于有人忍不住,起了身不停地跺脚、拍着屁股,嘴里哇哇啦啦追赶一阵,坏了鸡的好事,狗们不自由地动动,又停在人的眼前,这人便拾了块石头,向狗的联接处砸去,狗便哀哀地叫,似乎在求饶,又像在埋怨人的多事。大家翻眼看一眼那人,那人便尴尬地笑笑,回了原来的位子。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啊”!
有天张太爷莫名长叹一句,人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感叹,也不知道他感叹的是什么意思。张太爷手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灰浊的眼看着山路,似乎看到了极远的远处,满脸的老年斑,满手的老年斑。太阳再次落山时,人们见他拄了拐,叉着腿,弓着腰,蹒跚而回。
“麻县长”带着说不完的评书埋到了山里。
叉着腿、弓着腰的张太爷也随后去了。
家门前冷清了许多,空旷了许多。
我后来离家到很远的地方上学。
再后来到离家更远的地方工作。
期间偶尔回去,见长胡子的一个个走了,短胡子的接了班,在家门前权威地坐着,只是少了许多有趣的故事,少了很多的听众。家门前坐着的人,似乎终日寂寞少话,坐看鸡斗狗咬,云聚云散。
家门前权威的短胡子慢慢地成了长胡子,陆续尾随原先的长胡子去了。
没胡子的逐渐离家出走,到陌生的城市打工糊口。家门前凄凉了许多,孤独了许多。
家门前横着一条路,又正对着一条巷子。
路通往不可知处,巷子也通往不可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