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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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村里的碎娃们,还不会下象棋,也没有跳棋、军棋那类玩艺儿。我们常耍的,叫顶杠——是一种携带乡风村俗,饶有趣味儿的棋类游戏。就地取材,随处可玩。随便找个地儿,在地上横划几道印几,竖划几道印儿,成了方方正正的棋盘。棋子呢,石头子儿、杏胡儿、土疙瘩、柳条节、柴棒棒……只选两种不同的,就下起来了。
暑夏里一天,在我家院门楼里,遍被着凉爽的穿堂风,仲元捏指头大的石子,我折半寸长的柴棒棒,以石笔画棋盘,玩起了顶杠。正玩得入迷,我家的麻黄母鸡,咯咯蛋,咯咯蛋,叫开了。我妈在院里喊:
母鸡下蛋了,还不快捡回来!
那时候,家家院门外,都堆有粪堆。忽然兴起了全民写诗,村里家家户户和白灰在院墙外刷版面写,连庆家写的诗只两句:卫生工作大跃进,保证门上不堆粪。村人都养鸡,母鸡下了蛋,要喂一把精食,指望着多下蛋积攒了换油盐呢。我家的喂鸡的碎麦子,搁在院门里土墙上挂的担笼里,我却没去抓。只向粪堆那儿瞅了一眼,任母鸡叫死去,忙着顶杠。
见我蹲着不动,我妈又喊开了:
还不快去捡,天上老鹰在旋呢!
老鹰抓鸡蛋?笑话。我仍不管那,只埋头顶杠。
猛不防,出事了——朝粪堆越旋越低的老鹰,突然扇来一股风,像电影里的飞机俯冲,在粪堆上蜻蜓点水似那么一点,扬翅飞去了。
干粪堆被鸡刨了个窝,刚下的白白的蛋,没有了。那时的天空,逢晴日无不瓦蓝,云朵像放大的棉花撕扯洁白,衬着那只黑老鹰。爪间抓的,是我家的那颗鸡蛋。狗日的老鹰很得意,往高里飞了,并不远去,悠闲地在天上盘旋。分明冷笑着在嘲弄人。
我和仲元顾不上在地上顶杠了,跳起来撵着天上的老鹰顶杠。俩人边撵边抡长点儿的柴棒吓它,大声地吆喝着吓。天上的老鹰没怎么着,把连庆家槐树下下象棋的大人惊动了:
啥事?
一只老鹰,把豪子家母鸡下的蛋抓走了。
嘿嘿,那还能要回来!
那只老鹰竟滑翔似的,一直盘旋着。老实话在嘲弄耍笑人呢。气得仲元涨红了圆脸,从后腰背里抽出甩子——用枣木的叉棒和牛皮条做的,怕失手伤人惹祸,平常不拿出来——把手里捏的棋子夹在皮条里,瞄准老鹰,伸手臂狠劲一甩。石子没击中它。仲元又夹又甩。甩来甩去,石子甩光了,都没击中老鹰。他人却滚子似绊地上,跌了个狗吃屎。我顾不上他,狠不得双肩生翅,扑上天去。我撵着跳着,抡柴棒吆喝,一直撵出了村,撵到了涝池旁。
村外的涝池比篮球场大,是村里男人们饮牛、女人们洗衣、碎娃们耍水的好去处。时值正午,当头的太阳正大,涝池边没人影儿。仲元也没跟来。我独自仰脸瞅着老鹰,一时没了办法。又怕冷不防它杀回马枪突然袭击我,便泄气蔫了下来。
恰巧这当儿,意外出现了。
老鹰慌忙中,爪子一松,鸡蛋掉了下来。刷得坠下一道白线,叭一声掉涝池里了。溅起了一朵水花。
我得意失笑了。浑身来了劲,又蹦又跳地笑。可恶的黑老鹰呀,你也有大意失手(爪)的时候。可惜了我家那颗鸡蛋,我得不到老鹰也得不到。站涝池边一看,别提多高兴了。溅水花那儿,没蛋黄溢出,鸡蛋在水纹里隐现,似乎没摔破。水面平静了,我乐得不得了。那颗鸡蛋竟白花花的,在水底淤泥里坐着呢。
池水不深。我抬头仰脸嘲笑老鹰。它却早没影儿了。我高兴地脱鞋,要下水捞蛋。太阳晒得人生痛,捞了蛋,正好耍水。
这当儿,不知多会冒出一辆架子车,正从池边路上经过。土路不平,车上装的生石灰块子太满,有石灰颠下来。其中一块,有足球那么大。拉车子的戴一顶破草帽,穿洋面口袋改做的无袖汗褟的脊背弯下去,弯下去,红红的显出肩背处淡了的标准粉的标字。搁在以往,我会喊住他,或者抱起石灰块子撵上去,给他搁车上的。但那一会儿,被老鹰抓走的鸡蛋要失而复得,我一时得意忘形,没那样作。我抱起足球大的那块石灰,咕通投进涝池。
万没料到,生石灰遇水,咕嘟冒起了泡儿。咕嘟咕嘟越冒越烈。澎得又炸裂开来。我又捡又投。咕嘟咕嘟澎澎,冒泡儿又炸裂。涝池开了锅似煮起来。呛人的蒸气剌鼻,退着躲着仍扑面而来。
我惊呆了。也乐坏了。又躲又迎着煮沸的气味蹦跳欢笑。可惜仲元没来。也没饮牛的洗衣的耍水的村人看见。唯见那位拉石灰的,不知啥时停了车子,从路另一旁的西红柿地里出来,端着的破草帽里,搁着几个刚摘的西红柿,边吃边抹着嘴上的汁液,朝我凶凶地吼:
碎崽娃子,你咋糟沓我的石灰块子呢!
我没糟沓,我说,见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并不害怕。
水都煮开了,还说没糟沓?
我想垫池边捞鸡蛋,谁知……
鸡蛋?
真的。
他吃完了一颗西红柿,抹把嘴,递给我一颗,又拿一颗吃起来。那时侯,过路人口渴了,是可以随便吃地里的瓜果的,只要不糟沓或带走就没事。三两口吃完,他问:
鸡蛋在哪儿呢?
那不是,来到涝池边,我也抹了把嘴,往水里一指。
咕嘟已止住了,池水白了混了。也不知他看到鸡蛋没有,说了句:
那还不煮熟了。
听到这话,我心里打开小鼓。自家没断过养鸡,可煮鸡蛋的美味,我只在端午节领略过。怕他抢了先,我甩脚脱了鞋,挽起了裤腿,要下水捞蛋。
小心烫着。他站一旁急喊。
唉哟,我伸脚探进水,缩回脚呼喊着。一尻子坐地上,捂着脚唉哟着。
你看你,急啥呢!那人说。
我唉哟不已,抖着那只脚。
生石灰见了水,不但会煮沸,还爆炸呢,他说,你刚才没看见?
我瞠目乍舌,不知说什么好。
他捉住我那只腿脚,卷了半边破草帽,往我脚上扇。脚面和小腿脖儿,被烫红了,灼痛难耐。他去了路边的菜地。不一会儿,手里拿了两根黄瓜回来。几下捏碎黄瓜,给我往烫处搽。又将碎黄瓜交给我,叫我自己搽。我抹着黄瓜,却只管一时时。连一秒钟都不到,仍然灼痛得很。他离开又来了。捏着一种草,搁池边洗衣石上,大手握成拳头,几下捣烂,又伸姆指研。抓土和成绿泥,给我往伤处糊。不咋得,忍着点。对我说了,轻轻撩着水,洗了自己的手,说不太烫了,脱了鞋,小心地蹚水,下池捞出那颗鸡蛋,扬起对我说:
真的煮熟了,递来让我剥了皮吃。
大太阳里来来回回地跑了几趟,他给我搽黄瓜又和草药泥涂抹,灰白的汗褟都溻湿了。从他贪婪的盯鸡蛋的目光里,看出他吃西红柿解了渴,却没解饿。想着他还要冒大太阳,拉那么重的一车石灰赶路呢,不知怎么良心发现了,推去他递来的鸡蛋说:
大哥你吃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说着,不知是饿坏了馋急了,还是觉得我理应领他的情,几下剥了鸡蛋皮,囫囵往嘴里一填。咀嚼动作传向喉结,迅即咽进了肚里。
见我盯着他,他自觉吃相粗鲁,不好意思吧,想了想,从脖后取下胸膛挂的一枚麻钱,说:
听我婆婆说,是开了光的,镇邪呢。
开了光,镇邪?我听不明白。
给,拿去耍吧。他说。
麻钱是铜的,圆中有方方正正的孔,光光亮亮的,显出四个辩不清的字。我接了想问他:啥叫开了光,怎么就镇邪呢。他却说:
我不能耽搁了,你也快回吧。
转身埋头拉了车子,戴着破草帽走了。
我光着伤脚,捏着那枚麻钱,提着一只鞋,望着他往杨家围墙那边走远了,才回的村。
那枚麻钱,我没往脖项上挂,解去了线绳绳,压在枕头下。觉得不保险,又装进黑漆的小木匣子,搁壁上的窑窝里。却忍不住拿出来看,看了趁兴,装衣兜里,好在伙伴们面前显摆。
仲元看了麻钱,稀罕得很,拿手里啧啧着,不想还我了。我一把夺了过来。他就明打明地缠我,非叫给他不可。我不给他,他就叫我赔他的书。
他曾借给我一本怎样吹笛子的书,定价两毛六,不知咋地让我弄丢了。凭我俩的关系,事情已过去了。可这会儿不给他麻钱,他叫我赔他的书。
我硬是在开学后,从家里给的早点钱里,每天省下一分二分,赔够了他的书钱。就这仲元仍不罢休,又向我扯皮说:书钱是赔够了,可你照着书,学了吹笛子呀。我拗不过他,拿我妈染指甲的指甲花汁液,蘸在麻钱上,寻出糊窗户剩下的粉莲纸,裁下巴掌大的一片,拓麻钱的红印儿。一正一反两个面都拓了,给了仲元,才了结了这事。
时间长了,对麻钱的兴趣淡了,见村里女娃爱踢的毽子里,用麻钱做底儿的最好。就给了我妹子,叫她做了毽子。那是一只活公鸡毛做的毽子,颜色鲜艳,底儿因了裹的麻钱,不轻飘,妹子有了它,宝贝似的,踢得很高兴。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年逾知天命的我,把大半人生经历的许多事都淡忘了。少年的回忆,却像高象素的荧幕,越来越清晰。我曾忙中偷闲长途跋涉,独自去小时客居过的那个村造访。悄悄来到异常熟悉的村子,默默地徜徉、徘徊、留连了半日。在原先的村头,现在挂天下第一碗名牌的馆子里,吃了一碗羊肉泡馍,离开了。
村北那条百米宽的道路还在,两条马路之间宽阔的绿化带,如今已树木葱茏花草茂盛,成了市民休闲的场所。村里早先前后村道的布局,彻底改观了面貌。一排排瓦顶土墙的瓦房,消失净尽了。一座座门楼、类堆,一棵棵槐树、榆树,村外的涝池、菜地,天上飞的鸦雀、老鹰,都没踪影儿了。甚至连村名都改了,成了什么城中村。社区里成片矗立起许多高楼大厦,草坪和花圃,栽修剪整洁的花木,人们在蹓狗或给笼养鸟放风。道路都硬化成水泥的,人行道铺有彩色磁砖。熙熙攘攘的超市、饭馆、干洗店、音像店、健美瑜伽房、足浴洗头房之类,门脸都装修得特别现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大都说普通话,少数说土语方言的,咬音却变了调。听说连庆从石油学院毕业后,去玉门和大庆开采过石油,后来患上肝癌,已去世多年了。高中毕业后走南闯北的仲元,回市里在博物馆安宁工作了几年,又辞职下海了,现已不知去向。少年伙伴的现况,踏破铁鞋无觅处。
变化不大的,是我在装修新潮的泡馍馆里,掰碎了两个坨坨馍烩了,吃的那一老碗羊肉泡馍。风味依旧,还算正宗。余香满口站在泡馍馆外,燕群似飞来一群学生,着校服骑自行车从面前闪过。注视中我伫立良久,心中感慨万千。
一天,老伴上街了,我独自在家,正百无聊赖,门铃响了。叮咚声中,我以为女儿带外孙女来了,喜悦地问:
谁呀?
是我。随回答声,从猫眼看到的,是一张夸张变形的陌生胖脸。
你找谁呀?
我是仲元。
以为听错了,我又问:是谁?
是我,仲元。
开了门,要不是他自报家门,我真认不出来了,站在面前的,真是仲元。
哎呀稀客,我油然惊叹,连忙让座、倒茶、递烟。
可找到你了。他一屁股坐沙发上,喝茶抽烟,其惊喜比我胜过十分。
因了重访故地归来不久,我说起日前的造访,欲和他热烈地回味,共享沧桑巨变的感慨。仲元对这些反应淡漠。他从提包取出一个皮夹,又从里面急切地拿出一片纸。
竟是当年的那片粉莲纸。
多亏我当时夹日记本里了,至今没有丢失。仲元扬着那片纸说。
是当年我给你的,拓的麻钱印还显着呢。我看了说,诧异他一来,怎么拿出了这。
仲元说:
你细看拓印儿。
我看不出什么,没作声。
他说:去阳台上,反过来,对着太阳看。
我俩站阳台上,对着太阳,高高地反向展开粉莲纸细看。
内方外圆的拓印间,正面呈现的四个繁体字是,咸丰重宝,一面有咸丰元年铸造的字迹。
看出来么?他问。
我不知回答啥。
要不是你,我才不会说呢,仲元说,这枚古币,价值好几十万,宝贵得很呢。
他的话题再没离开这枚古币,一再神情异常追问:你妹子后来把那个毽子弄哪去了,能不能顺蔓摸瓜,下功夫找到这枚古币?事情过去几十年了,我笑着说,肯定找不到了。又说了已在北京居住多年的妹妹的简况,提起日前造访旧地的感慨。他先还让我给妹妹挂长话,叫她仔细回忆,后来便一声接一声地感叹,充满了惋惜和失望,以及深深的遗憾。
我也很遗憾。这次意外重逢,他的兴趣在那枚古币上,没有重温少年时甜蜜的童贞趣事,更没品味时尚多变的人生体验。他没在我家吃饭,就匆匆告辞了。甚至没留下地址和联系电话,临别时只说,你和你妹妹好好回忆回忆,以后我还会找你的,要是得到确切的线索,大海捞针我也要找到它。
老伴回来,我向她细述了仲元来家的情景,道出了心中的厌倦。老伴惊讶仲元是如何费尽周折找到这的,轻轻地叹了声:世道么!其话语简练模糊,浓缩了深沉的况味。
打那以后,我和仲元再没见过面。恍惚中听谁说,他出国了,到澳大利亚定居了。
后来,退休在家的我和老伴,常常谈起彼此婚前的往事。我不免一遍又一遍重述关于古币的趣事。老伴重复地听我讲顶杠,老鹰抓鸡蛋,生石灰煮沸涝池,以及得到麻钱的细节。竟然百听不厌。她的那句:世道么,慢慢淡化了我骤涌的遗憾。
要说遗憾,至今仍有一点,是关于那位拉石灰的大哥。他帮我应急疗治脚上烫伤的情景历历在目,当时怎么没问他的住址和姓名呢?不然的话,我要用仲元大海捞针寻找古币的精神找他,和他交友,与他长谈。遗憾之余,我心里常常于无声处发出旷世般地呼唤:
拉石灰的大哥,你在哪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