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汉程白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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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辈分来说,我该叫他“八爷”。在我的印象里,他会喊祈雨和祭神的号子,会耍魔术和甩鞭子。我曾在坡地上看到,生产队如云团般的羊群就在他的鞭梢围绕。他还会算卦看相,会使银针驱鬼,甚至村民的命运他无所不知。在有人为他取了“程白药”的绰号后,他就和一批“神汉巫婆”一起,被革命群众押着,游遍了邓州城北方圆几十里,程白药的名字也叫响了几十里。从此,他无颜回村,置身山后一座破败的茅舍里。
小时候,祖母总在我们睡觉前,给我们讲他的故事。说是邓州城东三十里,有一座土丘“太子冈”,四围杂草丛生,顶部寸草不生。一个春夏之交的早晨,有人在麦田劳作,看见冈上一道白光突起,竟是一条白蛇笔直而立,向东而祷,吸纳晨露,那人吓得魂不附体——这是白蛇成精的征兆!据说,白蛇成精时,必要天崩地陷,洪水滔天……全村人冷汗如雨,惶惶然而又无计可施,只好去后山请来程白药。程白药饮了两碗雄黄酒,摇摇晃晃走上太子冈,只见他对着天地指手画脚、念念有词,顷刻间,乌云翻滚,一道闪电劈空而至,将白蛇击成粉末。
这件事儿口口相传,虽说城里人根本就不相信,虽然他还是“坏分子”,但村民若有头疼发烧或劳损之疾,必要翻过一道土岭和一片麦田,悄悄去程白药居住的后山诊治。因为,他有神通!
我考上大学离开村庄时,挨家给邻人告别。最后,随着祖母亦去后山和八爷辞行。在路上,祖母说起我小时候八爷为我喊魂儿的事儿——
我六岁时的夏天,一个晚上,天气闷热,我跟着哥哥们一起,在河堤上铺着凉席睡觉。忽然,大雨来临,哥哥们被大人呼喊着去“抢场”,收拾晾晒在麦场上的新麦,而把我遗在了雨中的河堤上。电闪雷鸣中独立河边的我,看着黑色的河流,哑然失声。当我被父亲找回家时,我似乎说了句“你们为啥不要我了”,就倒头睡去,接连数天,昏睡不醒。程白药被父亲夜里请来,他摸了摸我的脉搏,点了点头:“文曲星被吓掉魂儿了。”他给我喂了药后,让家人随他一起为我叫魂儿。于是,父亲跟着他于深夜提一盏灯笼,沿乡间逶迤小路边走边喊:“光娃儿,回来了吗?”母亲和祖母就站在村边的十字路口,随声应道:“回来了!”声音凄惶,连绵起伏,如是者三。
最后,祖母感叹:“要好好感谢你八爷!要不是他为你喊魂儿,你早成失魂鬼了!”听着这话,我在难为情中对八爷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感。
在祖母说话间,我们已到八爷房前。他的草舍被竹林簇拥,像一颗麦粒嵌在山腰。看见八爷时,他正手搭凉棚看远处山下的流水和庄稼。见我和祖母前来,他激动地向祖母拱了拱手:“嫂子有功,咱程家又出学问人了!”又笑着上下看我。“果然,我没看错。”八爷看我祖母一眼,“我那年就说过,文曲星的魂儿掉河里了。你看,这刚恢复高考,光娃儿就考上大学了。”祖母也笑:“是啊,他八爷有眼力。”
当八爷折身去厨房烧茶时,我忽然瞥见院里青石桌上放着的几本古书:《本草纲目》《针灸学》《南华经》《周易》等,不由一怔!恰被折身上茶的八爷看见,他不安地说:“这些书是‘文革’时舍命留下的。当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我偷偷把这些书藏在了这里。”话一出口,八爷已是满目含泪:“光娃儿,八爷不是神汉,早晚你主事儿,要为我平反!”八爷一声轻叹,回忆起旧事……
八爷自小随父学医,二十岁那年,正值兵荒马乱,小日本打进邓州城。八爷读过史书,一身正气,血气方刚,就在村口大榆树下辞别双亲和乡邻,背着一箱药,前去投进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五军。从此,八爷开始戎马生涯,救死扶伤,屡立战功。1948年冬,已是国军少校军衔的八爷实在看不下去解放军与国军于邓州多日苦战的惨象,就换上百姓的服装,趁着战事混乱之际,于月黑风高之夜,返回乡里。此时,八爷的双亲已经辞世,埋在后山。孑然一身的八爷痛哭数日,就于后山双亲墓前搭下草舍,开垦荒地,种地为生。村人皆知八爷中医世家,每有小病小灾,皆往后山寻八爷出诊。八爷很受乡邻敬重。日子水一样流着,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
就因为当过国军的军医,八爷风雨里被游斗五年,流言里漂尽他的梦想和青春。最令八爷痛苦的是:他再也不能为乡邻看病!八爷出于一个医生的天职和对村里赤脚医生医术的怀疑,气郁不畅,一病不起。一个春秋过去,八爷死里逃生之后,便有些疯傻,口中常呼鬼神,被人污以神汉蔑之。只是,当乡邻们暗地里找他看病时,他又清醒如初。
祖母说:“你走遍九乡十里去打听,程白药救过多少人!你再问问药房,他为人看病收过谁家的钱!你八爷的医术说了你也不信,高着呢!就说有一次,你七爷在麦地干活儿,中午太阳狠辣,阳光照得草帽冒烟。你八爷走过来时,看见几只乌鸦围着你七爷叫着,遗下的粪便就落在七爷的麦地里。你八爷就伤心地说:‘七哥,咱们要别了!’七爷很惶惑,就问八爷:‘我好好的身子,地里活儿正忙,去哪儿?’八爷就哭了:‘回家去,回到黄土里去,咱们早晚都得去。黄土养了咱们,黄土还要收回咱们,再变成黄土。’七爷不高兴,就骂八爷神汉鬼话。八爷没法儿,就祝福七爷走好。当夜,你七爷家一直没见灯亮,哀哀的风声传着你七爷去世的消息……”
是传说还是事实,没有人去求证。就像八爷念着咒语请来雷电击死白蛇的故事一样,无非是村人们在努力证明一个深受爱戴的医生的高明医术和眼力!
想想那么多年八爷戴着沉重的镣铐,压抑着人格,为了乡邻的健康和生命无私地奉献,我顿觉没有必要去证实那些传说的真伪。八爷却不依不饶地说:“别人的话你别信,没有白蛇和乌鸦!”
没想到八爷就在我离开村庄不久的一个雪天辞世。那一天,方圆数十里的乡人为他送葬,众人抬着一具漆黑的棺木缓缓移动,只向落山的太阳逼去……像所有的农人一样,八爷的墓前没有碑文,也许,他的碑文就是老家人仍在传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