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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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六年的四月间,正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之时,也是每年府试之时。这一日河南许州府府试放榜,一时间学府外面聚集了很多看榜的学子,上榜的自是喜笑颜开早早回家报喜,落榜的却是垂头丧气怏怏而回。
在这群学子有一个名叫胡晓川的书生,虽然他平时勤奋好学文采颇佳,奈何一到考试的时候就发挥失常,所以年年应考年年落榜,直到快三十岁尚且连个生员都考不上,这次他挤到前面一看果不其然又是名落孙山,当即轻叹口气转身就走。
待回到家中犹自闷闷不乐,想着眼看快到而立之年,学业却是一无所成,不仅愧对自己的先祖,也对不住和自己一起同甘共苦的妻子,心中越想越是苦闷,于是便出家门信步由缰闲转散心。
当时他家旁边有条大河,河面上架有一座石拱桥,这桥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每天往来的行人熙熙攘攘,经桥底而过的船只也是络绎不绝,只是因为年久失修桥身有些残破,连栏杆也断了不少,以至于夜晚行人经过此桥的时候时而有因天黑失足落水丢了性命的。
此刻胡晓川不觉已经走到桥上,低头一看正看见十数人在河边围在一起,其中一个少妇还在嚎啕大哭,一问之下方知这少妇的丈夫昨晚醉归,经过此桥时脚下一个踉跄失足不慎跌落桥下丧了性命,他的妻子见丈夫彻夜未归,今早寻至桥下发现丈夫遗落的鞋子,这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命丧黄泉,因此在这哭天抢地寻死觅活。胡晓川眼见此景也感心中恻然,他虽是一介文弱书生,却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此刻想着反正自己又考不上功名,与其在家中碌碌无为倒还不如多做些善事,于是便起意想要募集钱财重新将桥修缮一下。
第二日一早他就在桥头放了一张桌子,自己写好缘由告示放上功德簿向来来往往的路人募捐,可是一天过去看的人多捐得人却一个都没有,胡晓川见状并不气馁,以后每日无论刮风下雨都坚持去桥头募捐,没想到经过一年多的时间愿意出资相助的人是寥寥无几,募来的钱两和需要重新修缮的花费相比犹如杯水车薪。
胡晓川见状心中愤怒不已,便对众人说道:“此桥若是不修,必将酿成大祸。我既然倡议在先,就不能因为没人愿意好善乐施而作罢,我家尚有田地数十亩,就算全卖了也要凭一己之力将桥修好,这样也算了了我的一桩心愿。”
当下不顾家中娇妻幼儿,将数十亩田地全部卖掉,以售田所得请来工匠购买材料,将所有精力都花在修缮石桥上,历经半年多原本残败不堪的石桥终于焕然一新,不仅比以前更加漂亮而且也更加坚固了,自此以后也再没有行人失足落水。胡晓川虽然做了一件大善事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但是家里也为此逐渐贫困,刚开始一家三口还能勉强糊口,到后来竟然是朝不保夕有了上顿没了下顿,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此时正值三伏酷暑,天气炎热难耐。
一日傍晚他带上席子来到桥边躺下乘凉,一边看着天上的新月一边自思:人都说天有公道,我看是天道难凭,如那些狠心鄙吝者,反而脑满肠肥衣食无忧;而我修此桥造福千万人,自己一家三口却即将做饿死之鬼,先贤所说的善恶相报又在哪里呢?一边心中不平的胡思乱想,一边却不知不觉间昏昏睡去。
正睡眼朦胧间忽见有几人抬着轿子来到面前,其中一人手持请柬上前相邀,他莫名其妙不知所以,问此人也不回答,于是便起身随之上轿而去。过了片刻,这几人将他抬到一个大宅院前,他下轿一看却是一个衙门,随即从门中出来一个头戴纱帽身着红色官袍之人向他作揖为礼,胡晓川也不认识此人,眼见对方行礼自己也稀里糊涂的躬身还礼,随后此人便引他进去。
胡晓川随这人一路前行,到得东边的院子,只见院中有一扇小门,红袍人将门打开,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心中自作主张就行了,但是千万不要乱说话。”
胡晓川听得此言正感纳闷,忽觉一阵大力从背后传来,却是被那人用手使劲推入了门内。他猛然间觉得一阵头晕眼花,恍惚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床外坐着一个中年女子,床里还坐着一个少妇,两人都是身姿婀娜艳丽非凡。胡晓川见此情形感到脑中一片迷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这两个女子又是何人。正待张口相问,忽想起来红袍人对自己的叮嘱,于是闭口不言以静待动。过了一会,便见一个婢女进来问道:“老祖宗问少爷是否好一些了?”胡晓川仍是双目紧闭不发一言。
过一会又听婢女报说老太太前来探视,随即便有一个年约六旬的老妇人慢慢走进房内。胡晓川将双眼微睁悄悄看去,只见她穿的绫罗绸缎甚是光鲜,一脸的雍容富贵之色。这老妇人走到床前一边摸着他的额头一边问他昨晚病势如何,满面的关切之情。
正在此时,忽听婢女又报道:“老爷和大夫来了,请少奶奶们回避。”话音刚落坐在床头的两个女人便起身告退了,随即又有一个年约五旬的老人陪着一个提着医箱的大夫走了进来,老人将床帐掀起让大夫给胡晓川搭脉,过了片刻大夫忽脸有喜色道:“今日少爷脉象大有起色,病势见好,真是可喜可贺啊。”
此言一出胡晓川方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的魂魄附在了这位公子的身上了,既然魂魄在此,那自己的身体必然早已死去了。
话分两头,第二天清晨,胡晓川的妻子看见夫君昨晚出去至今未回,于是带上儿子一起到桥边寻找,结果发现他的身体躺在地上早已僵硬,已然没了气息。妻子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噩耗,当即披头散发坐在地上痛哭不起,后来在邻居的劝慰下方才起身,先把家中值点钱的衣物都典当了,又向亲朋四邻借钱方才将他抬棺入殓。
胡晓川身体已死魂魄在外,对于此事自是不知,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假作糊涂之状问床头两女子道:“你等都是何人?为何一坐床边一坐床里?”
床边女子惊讶的说道:“怎的得了一场病,你连我们都不认识了?我是你的正房妻子啊。”随即又用手指着床里年龄稍小的女子道:“她是你的小妾。”二人以为他病重的连心智都迷失了,一时间悲切的泪如雨下。
胡晓川既知二女身份,于是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三更时分,他才慢慢醒来,当即觉得腹中饥饿难忍,于是便告知了二女,让丫鬟将粥煮好端进来食用。
第二天早上,大夫又来诊视,这次一看便连声恭喜,说公子大病将愈,已然无碍了。胡晓川便趁机问大夫道:“那我现在可以吃些什么食物?”大夫回道:“重病刚好,饮食须当谨慎才是,还是以清淡为主,不要吃太过油腻的东西。”胡晓川又问道:“我想吃点熏腊肉可以吗?”大夫略一思索道:“可以,但是只能少吃一点。”谁知胡晓川因家中近来贫困很久没有沾过油水,所以一到吃饭的时候就专挑鸡鸭鱼肉下筷,以至于每次都要妻妾在旁不停劝阻方才放下碗筷怏怏作罢。
等过得数日身体已然痊愈,胡晓川便想出门转转,等走到大门口抬头一看,门上的匾额书着知府衙门四个大字,心中方才明白自己现在一魂附身竟然作了知府的儿子,想来这必是修桥所获得的善报,才能让他享这安闲之福,而之前带他进门的那个红衣官员现在想来必然是东厨司命(掌管人的生命、福禄的神,又称“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为百姓消灾咎、添福寿、增五谷而广受崇拜)。
只是现在他虽然在此享福,却不知家中的寡妻幼子过得如何,以后数日每次想到此处他都是心怀忧虑叹息不已,以至于府署中的人都说道:“少爷自从得病以后,经常愁眉不展,似乎有什么心事一般。”
而知府和他的夫人也经常为此劝慰他道:“我们就生了你一个独子,又在此为官,有什么东西是你得不到的,你千万不要忧虑。莫不是身上还有什么病根没有除去吗?”胡晓川每次都答道:“没有什么事。”可知府却总是不信。
一天他在府中闲逛,发现署中居然没有一本书籍,他感到非常奇怪,于是问家人道:“府中为何没有书籍?”家人回答道:“以前因为公子您不喜欢读书,所以老爷大怒之下命令我们将所有的书都扔了。”众人都以为他是病后失心,以至于什么事都记不得了。
胡晓川听后便找到知府对他说:“父亲,我近来身体痊愈,闲来无事便想读读书写写字。”知府一听大喜过望,马上命令将书房收拾出来,又花费重金请来先生教他。这先生一来便出题命胡晓川作一篇文章,以此来测试他的学识,不成想胡晓川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写好了。老师拿来一看,居然满篇锦绣不亚于当时的名家,老师不禁大惊,连忙向知府禀道:“公子真是大器啊,连老朽的学识也不如他,为免误人子弟,还希望您能另请名师来教他。”
知府听后大为惊疑,想这以前连书都不读的人为何现在却似豁然开窍一般成了奇才?莫不成这文章是抄袭而来的?心中怀疑之下便亲自出题面试。而这次胡晓川又是不到半个时辰就一气呵成,知府一见这文章与以前所写的迥然不同,实是上佳好文,此时他心中方才相信,不由惊喜万分。老师固辞而去,知府又准备四处延请更好的老师,胡晓川却对知府说道:“父亲不用再四处延师了,所有的诗书儿自己读就是了。”知府听罢便依他所言让他自己读书。
如此过了半年多,正好逢试,知府又亲自出了数题让他来作,结果每一篇文章都是非常精妙,知府心中大喜,便送他回原籍去应试。临走之前还大宴宾客,并给他一千两银子作为路上的盘缠,胡晓川想再要一千,知府也很高兴的给他了。
等一出家门,他便托辞要找寻旧友告别,于是绕道来到自家附近,让随从在外停车等候,自己下车来到家中。一进家门胡晓川便发现家中一贫如洗,虽然妻儿都在,但是却没有一个认识他的。
胡晓川对儿子说道:“你不认识我吗?我是你的父亲啊。”他的妻子听了这话大惊失色,将他仔细端详了半响方才对他说道:“你和我的夫君长相迥异年龄也相差甚多,但是为何声音却非常相像呢?”胡晓川于是便将以前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历历叙述。
他的妻儿听罢都觉得此事匪夷所思,仍然不甚相信,以为他是骗子。
胡晓川见状便对妻子说道:“我书房的橱柜内,有一部文稿,文稿内夹着某篇文章,还有我亲手所写的诗几首,你可去取来。若是我说的对就是真的,若是我说的错就是假的。”
妻子听后半信半疑的打开书柜找出文稿,结果一切都和胡晓川所说的一样,于是这才相信他所说之言,一时间悲从中来,两人不禁抱头痛哭不已。
胡晓川对妻儿说道:“我如今身份迥异,以后不能再回家中了。我有千两白银交给你作为你们母子的养家费用。此去应试若能博取功名,就一定能帮儿子成家立业。”说毕便哭别妻儿出门上路了。
后来胡晓川果然连试连捷,官至三品,每年都给家中寄几次钱,以至于妻儿最终都过上了富足祥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