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心中的疼

最近，王玉金在城里做生意赔了，急需一大笔钱返本。王玉金平时人性就不咋的，交的都是一些狐朋狗友。有钱的时候，他们整天围着王玉金转。王玉金倒霉了，纷纷靠后。借钱四处碰壁的王玉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王玉金的老婆转转眼珠说：“你不是说过，奶奶那里有个很值钱的古董吗？奶奶那么大岁数了，就你这么一个孙子，早晚也是你的，不如现在就……”王玉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那可是奶奶的命根子。”

王玉金知道奶奶收藏着一个瓷碗，但从没给他看过，还说自己要把那个碗带到棺材里去。老婆“哼”了一声，“奶奶糊涂，你也糊涂，换来钱，让奶奶生前多享点福，啥都有了。人一死，啥也不知道了，用那么贵重的东西陪葬，有个屁用。你相信有来世啊？” 看到王玉金不吭声，他老婆又加上劲说：“你也不想想，这几年收藏炒得这么热，那个宝贝碗真要跟奶奶一起埋了，还不叫别人扒坟盗走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王玉金喃喃地说：“跟奶奶说，奶奶肯定不同意，强来可不成。” 王玉金从小没了爹妈，是奶奶含辛茹苦地一手把他养大，他狠不下这个心来。他老婆狡猾地一笑，“咱先让奶奶搬进城，在搬运途中，来个偷梁换柱。现在做旧的工艺这么先进，漫说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太，就是行家也很难看出来。”

王玉金想了想，觉得老婆说的也在理。回到乡下，见到奶奶，王玉金先是吹嘘自己在城里搞房地产，富得如何流油，然后要接奶奶进城享福。奶奶抚着王玉金的头，瞟了一眼院里的那棵老槐树，欣慰地说：“好，好哇。玉金他妈，你看到了吗？你的儿子这么有出息。”而后，又说：“看到你过好了，奶奶就知足了，我哪儿也不去。”王玉金再三请求，奶奶最后说：“跟你实说了吧，我实在是舍不得离开这棵老槐树，一天见不到它，我就没着没落的。”王玉金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了。

王玉金没了辙，王玉金媳妇的鬼点子可多着呢！她对王玉金说：“如果那棵老槐树慢慢地死掉了，老太太不就没由头了，还不乖乖地进城。”王玉金不解地看着老婆问：“那棵槐树长得正旺，估计再有二三十年也死不了。” 媳妇“嘿嘿”了两声，“猪脑子，你没听说过，人怕脱衣，树怕剥皮吗？” 王玉金摇头说：“不，不行。万一让奶奶发现了，还不把她活活地气死，她可是患有严重心脏病的啊。”王玉金的老婆眨眨小眼睛说：“咱可以想法子啊，每天偷偷地揭下一块皮，再用化学胶粘上，老太太眼神不好，是看不出来的。”王玉金琢磨了琢磨说：“行。”

两个月后，那棵老槐树枯了，在风中摇摇欲坠。奶奶则时常站在树下发呆，话变得越来越少。王玉金对奶奶说：“走吧，在城里的小院，我给你栽了好多种槐树。”奶奶一听，那混浊的双眼突然放出光来，说：“混账话，那些树怎么能与这棵比。”说着，挪到老槐树下，恋恋不舍地抚摸着那棵老槐树，自言自语地唠叨着，“活得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突然，奶奶的手停住了。原来，最近这些天，王玉金看到大功即将告成，剥皮的地方，也没细沾，露出一条大大的缝。奶奶用力一扯，扯下来好大一块皮。奶奶一下明白了，好端端的树怎么突然就死了，竟然是王玉金捣的鬼。奶奶哆哆嗦嗦地指着王玉金，“你，为啥啊？”王玉金这下子也傻了眼，搪塞着说：“我们是想让你进城。”

奶奶用柱棍“咚咚”地戳着地说：“你知道吗？当年，就是这棵槐树上的槐花，救了咱祖孙俩的命啊。你这是作孽啊！”说完往屋里就走，斩钉截铁地说：“不走了，我哪也不去。”王玉金又没有了辙。

王玉金的老婆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她灵机一动，“扑通”一下子，跪在奶奶跟前，带着哭腔说：“奶奶，你救救玉金吧。玉金生意赔了本，借了高利贷，如果还不上，人家要砍掉玉金的双手。”奶奶怔怔地待在那里，半天才指着王玉金说：“你，你。”王玉金老婆接过话茬，继续加码，“奶奶，我知道，你是最心疼玉金的，他要是没有双手，我们可怎么活啊！”说着说着，装腔作势地哭起来。奶奶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慢慢地转过身，对着那棵老槐树，凄然说道：“玉金他妈，我对不起你。天啊，我这个老太婆，可咋办啊。”接着就见奶奶的嘴唇发紫，双眼紧闭，呼吸困难，颓然倒在地上。王玉金的老婆离得近，赶紧抱住奶奶，使劲地摇晃着，“奶奶，你醒醒啊！不能死啊！”王玉金明白，这种病不用说在这偏远的乡下，就是在城里，说玩完也就玩完的，顿时也惊出一身冷汗。

王玉金的老婆拼命地摇晃奶奶，想把奶奶唤醒。王玉金赶紧喊了一声，“别动，这种病不能动，得做人工呼吸。”然后，王玉金从老婆怀里接过奶奶，轻轻地平放在地上，对着奶奶的嘴拼命地做起了人工呼吸。王玉金的这种人工呼吸并没有起到什么大作用，奶奶依然是嘴唇发紫，双眼紧闭。住在隔壁的本家二叔闻声赶过来，看到这情景，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急忙贴在奶奶耳边，喊道：“老婶子，你听好了，1001了，1002了，1003了……” 王玉金不自觉随着二叔的话，有节奏地做起了人工呼吸，渐渐地奶奶有了反应。

半个小时后，救护车开来了，医生很快给奶奶输上氧气，送进了医院。医生说：“幸亏你们抢救得及时，特别是人工呼吸为我们的抢救赢得了时间，否则……” 医生不往下说了。王玉金这才想起做人工呼吸时的情景，便有些疑惑地问：“边人工呼吸，是不是需要边数1000以上的数啊？” 医生摇摇头，“没这个必要啊！” 问了一下当时的情况，然后想了想猜测着说： “也许是人在情急之下，急于想救活病人，做的过急了，失去了节奏，而数1000以上的数字，正好达到有效的停顿，吻合了合理进行人工呼吸的节奏。” 接着医生敬佩地看了王玉金他们一眼说：“老太太摊上你这样细心的家人，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啊！”

医生说完，转身走了。王玉金抓住二叔的手，感激地说： “二叔，谢谢你。你是怎么想到用数数来控制人工呼吸节奏的？”二叔却苦笑着说：“我哪知道什么节奏啊，就连人工呼吸都不太懂。当年，你奶奶为了供你上大学，就是靠卖鸡蛋，一块钱一块钱地攒学费的。到了一千块以上的时候，每多一块钱，她的眼就多了一份亮光，因为凑到两千块就可以解决你半年的学费了。当时我也蒙了头，胡乱地想到这个法子。我听说过，对昏过去的人，说那些她最惦记的事，就能把她的魂叫回来了。没想到真管用啊。”王玉金内疚地低下头。

王玉金老婆插嘴说：“奶奶当年那么困难，为什么不把一些值钱的东西卖了？”二叔说：“她手里哪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啊。”王玉金悄悄地扯一下老婆的衣服，那意思是说，那个瓷碗奶奶连自己都不让见，别说是外人了。

正说着，医生从里面走出来说：“病人病情暂时稳住了，可她不配合治疗，一心等死，你们家属去劝劝她吧。” 王玉金来到奶奶的病床前，抓住奶奶那双枯瘦的手说：“奶奶，我老婆说的不是真的。我做生意亏本不假，可没那么严重。”奶奶不相信地摇摇头。王玉金又含着泪说：“奶奶，这是真的！”奶奶依然不相信。王玉金急了，“奶奶，我老婆是想让你拿出你收藏的那个宝贝碗，做我返本的本钱才那么说的。”奶奶的双眼突然睁大，说：“你，你啊！”一口气没上来，又昏了过去，医生赶紧过来抢救，嫌他们碍事，把他们轰到外面。到了外面，二叔指着王玉金的脑门，跺着脚骂道：“你这个不孝的王八羔子，原来你们是来惦记你奶奶的那个宝贝的。”二叔骂够了，叹了口气说：“那只是她一个人的宝贝啊。”

原来，奶奶早年家道富有，是长城边上数得着的富户，人也长得水灵，又嫁给当地一个开烧锅的，还生了一个儿子。这种殷实的家境没持续多久就解放了，家产被分了，奶奶一家被打成地主，在村里的地位一落千丈。眼看着儿子到成家的年龄了，上门说亲的一个也没有。没有办法，奶奶只好给儿子说了一个精神上有些问题的王玉金他妈，还好王玉金他妈很快就给她生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孙子—王玉金。

王玉金八岁那年，村里闹饥荒，奶奶家里的两个男人都相继死了。临死前，爷爷拉住奶奶的手说：“一定要保住家里这条根，我们的大孙子啊。”那个时候的王玉金，正处于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龄，在奶奶的严格监督下，两个女人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些粮食，让孙子吃得多一些，她们俩几乎整天以野菜为生。

有一次，二叔去奶奶家借东西，一进门，发现王玉金他妈躺在槐树下，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已是奄奄一息了。王玉金站在一旁只知道“哇哇”地哭。二叔无奈地摇摇头说：“这是饿的啊！” 王玉金一听，“噌”下子窜到外屋，掏出多半碗精稀的玉米粥来，一勺一勺喂给母亲。王玉金他妈喝了几口，艰难地睁开眼，欣慰地笑了，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这时，奶奶从外面挖野菜回来了，上去一把把那碗粥夺过来，含着泪对王玉金说：“大孙子啊，这是给你留的活命的粥啊，你是咱家的独苗呀，要是把你饿死了，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和爷爷啊！” 不谙世事的王玉金惊恐地望着奶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喊道：“妈妈，我要妈妈！”奶奶的手哆嗦一下，犹豫了良久，还是把那半碗粥倒出几大口，递给了王玉金。王玉金小心地一点点地给妈妈喂下去。然而，极度的营养不良和一点小毛病，还是夺走了王玉金他妈的命。

几天后，满树的槐花都提前开放了，王玉金和奶奶就是靠着这满树的槐花度过了难关。奶奶从此深信这棵老槐树附着王玉金他妈的魂，王玉金他妈的死是自己的“刻薄”造成的，这就成了奶奶心中永远的痛。王玉金没有了母亲，奶奶用她那柔弱的身躯，艰难地把孙子养大！最后，二叔对王玉金说：“你奶奶收藏的，就是当年你给你妈喂最后一次粥的那个碗啊。你奶奶说了，她死后一定要装满满的一碗白米，放在棺材里。到了那边，她要让你妈吃个饱。”

医生出来说：“老太太终于又醒过来了，你们也真是的，劝人都不会，反帮倒忙。”

王玉金刚要进去看奶奶，二叔一把把他扯住，“滚一边去。”二叔来到奶奶的病床前，说：“玉金他们俩口子一时糊涂才这么做的，你看玉金也算是村里出色的人物了。玉金他妈若地下有知，也会原谅你的，你就别挂在心上了。”奶奶沉默了良久才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我错在哪了。”二叔分辨着，“你没错，玉金他妈就是吃了那碗粥，也会去的啊，那年月这样的事多了，又不是你一家两家。”

奶奶凄然地摇摇头，说：“不是因为那碗粥的事。我从心里没把他这个疯娘当人看啊。我以为她不会疼儿子，后来才发现她把自己的那一点点口粮也给了玉金啊。我为什么偏偏把人的命分出个贵贱来！”

经过这么一折腾，奶奶还是没有熬过来，半个月后，撒手西去了。奶奶下葬那天，王玉金捧着那个碗，泪流满面。碗里装着满满的白米饭。

第二年，那棵老槐树竟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开了满树雪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