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到来的一点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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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客厅沙发到马桶,九步。从马桶到客厅沙发,七步。这是他花了半辈子量出来的习惯,平时半步都不会错。偶尔会错,从客厅沙发到马桶会超过十步,那就是失控了。
最近,失控的事儿越来越多。当一个人连屎尿屁都把控不了,那么裤裆给你带来的麻烦,会让人对一切都有所怀疑。
相对于洗裤子的恶心,在难得来看望一次的同事和领导面前控制不了肠胃而放屁,而且是连环屁,就简直称得上是尴尬癌。好在他们见多了离退休老人,倒也见怪不怪,娴熟地转移话题,夸起了他阳台上的花花草草,和花草上面鸟笼里那只只晃悠不出声的鸟。
唉,他们肯定是忘了,几年前老伴儿还在世,那个阳台上放不下的花花草草,很多都摆到了客厅。
要说怀念,他倒也没多想老伴儿,结婚多久就吵了多久,他出过轨,老伴儿也心猿意马过,好在都没跨出散伙的最后那一步。后来,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嫁外地的嫁外地,出国的出国,用如今的话说,个个都混得不错,这也是他和老伴儿这辈子最大的业绩。
退休之后,他和老伴儿竟然慢慢和顺了,也是,工资够花,生病有医保,想出门到国外都有人接机,可吵的事情越来越少,步调一致的越来越多,每天太阳一出来,俩人一个往水壶里灌晒过的水,一个给那些花草浇水,都成了默契。
要说不爽的事儿,也有,比如阳台上那只鸟笼里的八哥,女儿给外孙花了大价钱买的,说是什么实验课需要。可买了没多久就影响外孙中考复习了,给送过来了,说是教它学会说话,还能解解闷儿。老伴儿当真了,每天边浇花边教八哥说话:你好,辛苦了。可是没用,死活不张嘴。
老伴儿去世那阵,他接着教八哥说话,菜市场卖菜的给支招,说教句骂人的脏话,操你大爷。可这种歪招儿都用了,它还是一句没说过。
其实他早放弃了,他断定女儿被骗了,现在骗子比以前可多太多了。
就说自己身上的这问题那问题,无论跑多少医院,挂多少专家号特需号,商量好似的,没事儿,别多想,要放松。
一个人连屎尿屁都控制不了,这能是没事儿?可笑的是,有的专家竟然给他开成人纸尿裤……
他一边摇头,一边摁了遥控器。去年生日女儿送来的大屏幕电视已经好多天没开了,屏幕上一层白灰,一看就是那个钟点工又偷懒了。屏幕一亮,吓了他一跳,整个屏幕都是一个老头夸张变形的脸。镜头拉远,原来是美国前总统老布什,他用跳伞庆祝自己九十岁生日,成了轰动全世界的新闻。
九十岁,跳伞,他暗暗一声长长的叹息,人家九十岁了还上天跳伞,自己还不到八十吧?
别说上天,他现在除了医院,去得最多的地方是菜市场。
卖菜的也不比医生好到哪儿去,别人买菜可以讲价,别人买完菜可以捎带手拿几根葱,他不行。卖菜的讥诮他,说他退休工资领那么多,家里还雇着佣人……这帮人说话,什么叫佣人啊,那是家政服务员,他们怎么占这点小便宜呢?
可是他没办法说回去,因为他看别人拿半个蒜头,和菜贩子斗半天嘴,还少不得打情骂俏几个回合。为什么到他这就不行呢?
所以,菜市场他慢慢去得也少了,既然没话说,还不如去超市,慢慢挑,慢慢纠结吃什么。
他做一顿饭菜吃一天,所以买什么菜越来越需要抉择。
其实女儿给雇的那个钟点工,本来应该是做饭、洗碗、洗衣服和搞卫生都干的,但每次来都发牢骚,说钱少了,见他不搭腔,仗着也不是他给工钱,竟然自作主张把做饭和洗碗给免了,加上后来发现他总是拉尿在裤子里,洗衣服也理直气壮地拒绝了。
这点鸡毛蒜皮,他总不能特意跟女儿告状吧。芝麻小事,手脚还灵便,自己来,权当不去公园在家锻炼身体了。
做饭他好歹是能把饭菜弄熟,洗碗这事儿实在超出了他的极限,他受不了那油腻感。以前工作时他画图纸,每次必须用新铅笔,纸上有点橡皮渣都不行,指甲稍微长一点就受不了,好多毛病。可如今每天都要摸油腻腻的碗,有时他觉得这比把屎尿拉到裤子里还让他难以忍受。
他越来越喜欢坐在卧室九层的窗边往外看,远处的学校,三个孩子从那里奔向了全世界。近处的菜市场,老伴儿进去时还扎着麻花辫子,出来时满脸皱纹。最近的是楼下小区活动中心,六十岁那年他还在乒乓球比赛中杀入四强,如今已经好几年没进去过了。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缓慢地做了决定,既然不能像老布什那样上天,入地他还是能做主的。他接着想了很多细节,具体到他要拿毛巾包着头,这样不会溅得到处都是,省得儿女们看到更伤心。
到了那天,他做了只够一顿吃的,是他最爱吃的红烧肉和苦瓜炒鸡蛋。
让他高兴的是,屎尿屁没来添麻烦,这是他担心的倒数第二件事。
最让他担心的是阳台上的那些花草,他把晒好的水都浇掉了,整整浇透三遍。在儿女们得到消息回来处理的时间内,花草不会枯萎,让人睹物伤情的事情不会发生。
最后,他在阳台的水龙头仔细洗手。
头顶的鸟笼哗啦响了一声,好像有人说话。他抬头看了一眼,记得自己添足了鸟食和水。鸟笼又响了一声,这次他听到了,是八哥在说话:你好,辛苦了,操你大爷!你好,辛苦了,操你大爷!
他愣住了,眼泪简直是崩出来的。
他一下坐到阳台上的摇椅上,好像所有的决定都没有力气执行了。
过了许久,他觉得一股暖意从胃部四散全身,他想,今天的红烧肉做得真是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