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淘宝男人帮

蒋思楠被人花钱“买下”冒充学校老师上门家访，“买主”举止却不同寻常，这笔买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呢？
　　
　　1。堵心业务
　　
　　蒋思楠是“男人帮”的一员。
　　
　　这里说的男人帮，并不是指热播的那部孙红雷主演的都市剧，而是一家人气极高的淘宝店。该店由S市某所私立大学的大三男生秦漠创立，结合时代特色，主营业务是出租男士，提供一切不违背法律道德的服务，例如假扮男友回家过年，假扮护花使者让纠缠的追求者知难而退等。所有“出租”的男士来自于秦漠同班的一帮哥们，各种类型齐备，以满足顾客的多样化需求。
　　
　　这年十一长假，店里难得迎来了淡季。秦漠的同学蒋思楠乐得清闲，准备回靠海的家乡小县城呆几天。哪知刚下车，秦漠便打来电话，说接了个单子，顾客就在蒋思楠呆的那个县城，理所当然，这活儿归他了。
　　
　　第二日蒋思楠起了个大早，翻出箱底的灰色衬衫与西裤，平光金丝眼镜一架，先前青春洋溢的少年，瞬间成功变身低调儒雅的青年。
　　
　　他要见的顾客，是个叫黎泉的十七岁高三女生，因为模拟考成绩太差，怕家人去学校了解情况时发现，便想出了找人假冒班主任家访的法子。蒋思楠初听秦漠说起时，第一反应倒不是这事有多离谱——自从进了“男人帮”，再离谱的业务也接过。他唏嘘的是：原来现在的高中生已经这么有钱了。毕竟，每小时一百五的收费，对自身没有经济来源的学生来说，并不是个小数目。
　　
　　出乎蒋思楠意料的是，黎泉并不是他想象中富足人家的孩子。她穿着一条藏青色的长袖裙子，裙子的款式是三年前流行的那种，洗得袖口都磨出了毛边，随身背的帆布包，也是皱皱巴巴的。全身上下唯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那双眼睛，极黑极亮，让人一见难忘。见到蒋思楠，她很自然地打了个招呼，便一边引着他拐进一条小巷，一边跟他熟悉待会儿要说的“台词“，似乎对这套程序已经熟练至极。
　　
　　狭窄的巷子走到尽头，是几幢陈旧的居民楼。黎泉的妈妈为了女儿能够心无旁骛准备高考，特意从异地赶来，租了房子陪读。黎泉在一扇涂满简笔画的木门上叩了叩，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女人拉开门，满脸都是笑，请蒋思楠坐下，又殷勤地倒水摆果盘。
　　
　　蒋思楠暗暗打量一番。房子很小，简单地用木板隔成一室一厅，除了床和书桌，几乎没有别的家具。对面的女人不停地搓着手，看得出来有些紧张，寒暄几句，就迫不及待地问：“蒋老师，那个我们家黎泉的成绩……”
　　
　　“进步很大。”蒋思楠推了推眼镜，微笑着背诵道，“语文和英语仍然是强项，文综是没什么问题的，经过这两个月突击，数学也慢慢赶上来了。只要不松懈，考重本应该是十拿九稳。”
　　
　　黎妈妈闻言大喜，说着说着竟然忍不住眼泛泪光。原来黎泉这是念第二个高三，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带着她寄居在舅舅家中，舅舅家经济条件并不好，不想让黎泉再念了，黎妈妈则坚持要继续念下去，并且亲自来陪读。如今听到女儿成绩大有进步，一时觉得苦尽甘来，直到把蒋思楠送到门口，才又一次千恩万谢地握手告别。
　　
　　蒋思楠的掌心，还残留着那双布满厚茧的手的触感，又想到自己那番信口胡扯，心中下意识有些堵，回头却看见走在身边的黎泉，微微眯着眼，一副如释重负的欣喜样子，忍不住停下脚步，皱眉说道：“再过几个月就高考了，你有时间琢磨怎么来骗你妈，还不如下工夫去做几张卷子。”
　　
　　黎泉的脸白了白，似乎想说什么，半晌，又摇摇头，笑着道了句谢。蒋思楠看她表情，便知道没有听进去，对这种任性自私的女孩，也懒得多费口舌，叮嘱了句记得在支付宝确认付款，就离开了。
　　
　　2。意外邂逅
　　
　　“男人帮”淘宝店的客服，一向是轮班制。这晚轮到蒋思楠打理，他一上线便收到一个买家确认付款的系统提示，看那用户名和付款金额，应该正是黎泉。
　　
　　她给了好评，评价内容是个键盘打出来的笑脸符号，比起底下一溜夹杂着大串感叹号的长评，显得格外“气定神闲”。
　　
　　短短几个小时的接触，黎泉留给蒋思楠最深刻的印象，大概也是这四个字。无论是母亲又哭又笑情绪起伏，还是蒋思楠下意识的冷淡指责，她的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当然，说是没心没肺，似乎也并不过分。因为下午送蒋思楠出来的路上，道别后的她直接拐进了街边的电影院。
　　
　　蒋思楠摇摇头，决定把这个奇怪的女生抛到脑后。然而也许这个县城实在是太小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去城南吃烧烤，发现她在帮忙传菜；去城西逛街，看见她在发传单；去城东看电影，瞥见她在清理放映厅。
　　
　　他简直目瞪口呆，好几次都忍不住想上去问：“请问，这是在拍电影吗？”因为他实在是不太能接受，现实中的高三学生，晚上能有这么多时间。
　　
　　这天晚上，蒋思楠去曾经就读的中学打了场球，回家时已经十点多。借着路灯一点橘色的光，又看见了那个纤细的影子，蹲在地上，细心地检查着两个大纸箱里的东西，好一会儿，才挥挥手示意送货的卡车离开，然后自己吃力地抱起两个箱子，往不远处一家零食小铺走去。
　　
　　蒋思楠犹豫了几秒，终于还是快步追上去，抢过了两个沉甸甸的箱子。黎泉先是一愣，看清是他，脸上闪过一抹惊喜，低低道了声谢，忙走到前面去开店门。
　　
　　县城的夜生活远远不如大城市丰富，零食店里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客人，黎泉点了货锁好门，这才发现蒋思楠还一直等在门外。“走吧，我送你回去。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不安全。”蒋思楠道。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满地的银杏叶子走了很长一段路，还是黎泉打破了沉默。“我家里的情况，你上次也知道了。”她笑了笑，眼中却是浅浅的疲惫，“舅舅并不想我继续念书，妈妈一个人苦撑着，她下岗几年了，白天接点活在家里做，支撑我的学费和两个人的生活费都是勉强。毕业班用钱多，我只好兼职打些工，补贴一点是一点。”
　　
　　蒋思楠想了想，这才明白，难怪她要找人冒充学校老师。高三课业本来就重，一有空余时间就去打工，精力有限，自然顾此失彼。他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黎泉心领神会，笑着摇摇头：“其实我成绩还好。只是有时为了打工，会逃掉半节晚自习。我怕妈妈知道后，会自责。她已经……够辛苦了。”
　　
　　女孩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遮住泛红的眼眶。近看才发现，那张脸小得可怜，浮着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倦色，被初秋的凉风吹得有些发青。蒋思楠的心跳慢了半拍，生出种叫做怜惜的情绪。
　　
　　七天假期转眼就过，蒋思楠刚回学校，就被秦漠分派了桩业务，扮演男友陪一位27岁的白领参加同学聚会。一向口碑极好的蒋思楠，这次被顾客给了个中评，原因是“有些走神，心不在焉，竟然对聚会上别的女生乱放电”。秦漠显然对“男人帮”中，这唯一一个到大三还没恋爱过的成员信任有加，只把这件事当成笑话来讲。倒是蒋思楠自己心中一凛，他之所以多看了那个女生几眼，是因为，她长得有几分像黎泉。
　　
　　3。意外来访
　　
　　第二天蒋思楠正端着饭盒准备去食堂，被宿管大爷叫住，递过来一封信。
　　
　　这年头还愿意用笔写信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蒋思楠疑惑地扫了眼落款，顿时愣住了：黎泉。女孩的字纤细清秀，一笔一画干净简洁，随信附着一张五百块的邮政汇款单，正是上次送她回家时，蒋思楠悄悄塞在她口袋里的。
　　
　　信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表示谢意和不能接受这钱的理由，末尾简笔画一个小小的笑脸。蒋思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破天荒地回了信。太久没写信，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拣些日常趣事说一说。令他欣喜的是，黎泉的信很快又回了过来，且表现出对大学生活很感兴趣的样子，语言也活泼了很多，总算有些这个年纪少女该有的跳脱。
　　
　　一来二去，两人迅速熟稔起来。在秦漠那一帮哥们的眼中，蒋思楠简直是魔怔了，堂堂一个高帅富，竟然像个小学生一样，对交笔友这种落伍的事兴致盎然。只有蒋思楠自己知道，他是被那个女孩身上特殊的气质打动了：坚强、独立、乐观，像风中的树，从不张扬，但每天都努力将根扎得更深。
　　
　　碰上假日，他再不像以前那样背着包游走各个城市，回家乡小县城的次数变多了，每次都会和黎泉见上一面。转眼半年过去，蒋思楠猛然发觉，自己竟然已经习惯每个月定时收发黎泉的信。这次晚了几天，竟然心神不宁起来。
　　
　　趁着五一的三天假，他回了趟县城，还是在那家零食店里找到了黎泉。一个月不见，她似乎又消瘦了些，见到蒋思楠，倒是开心地笑了。蒋思楠只当她是高考临近压力过大，安抚了一番，才送她到租屋的附近。
　　
　　回来的路上才发现刚刚帮黎泉拎的包，还在自己手上。黎泉没有手机，一时联系不上，蒋思楠想来想去，只好给她送回去。刚踏进破败的楼道，却见昏暗的声控灯下围了好几个人，乱糟糟地议论纷纷。靠墙站着的中年女人身材瘦削，正歇斯底里地哭骂：“叫你不争气！叫你不学好！”被她死死揪着长发往门外拖的女孩，光着脚，白皙的手臂上一块块青紫的瘀伤，嘴角肿得老高，还残留着血迹。
　　
　　蒋思楠脑中“嗡”的一声：“黎泉！”他冲上去拉开女人，火冒三丈：“有你这么打孩子的吗？！”
　　
　　女人疯了般挣扎撕咬，只是身高体力差距过大，怎么也挣脱不了。这时她看清了蒋思楠的脸，愣了一下，突然咆哮起来：“你根本就不是老师！和那个死丫头一起骗我！都不是好东西！”
　　
　　蒋思楠被她吼得头昏脑涨，下意识地一松手，对方却身体一软，栽倒在地。
　　
　　4。一个秘密
　　
　　医生说黎妈妈只是血糖过低引起的昏厥，并没什么大碍，挂完两瓶点滴就可以回家。大概闹得太累，她在病床上直接睡着了。
　　
　　蒋思楠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看着黎泉拿着棉签，给嘴角和胳膊上药，忍不住皱起眉：“到底怎么回事，下这种狠手？”
　　
　　黎泉摇摇头：“是我错了。”原来黎妈妈见这阵子治安不稳，担心黎泉，去学校接她下晚自习，却发现她根本就不在教室。这样一来，上次蒋思楠假扮老师家访的事自然也穿帮了。黎妈妈又急又怒，便打了她。见蒋思楠一脸阴沉，黎泉倒反过来笑着安慰他：“没事的，我不怪妈妈。她……压力太大了。”
　　
　　蒋思楠心说压力再大也不能这么打孩子吧，看黎泉上药手法的熟练，这种事大概都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沉默半晌，他终于开口：“黎泉，你高考志愿报我们学校吧。”黎泉知道蒋思楠念的是所私立大学，学费极高，然而还没等她回答，蒋思楠已经接着说道：“我姑父就是里面的校董，到时候应该可以批给你全额奖学金。”
　　
　　这个念头在蒋思楠心中盘旋已久，今晚的事终于促使他说了出来。半年多的接触，他不得不承认，开始只是想帮一帮黎泉，后来却不由自主地被她所吸引。他多么希望，自己接下来的人生，有她参与一同前行。
　　
　　然而黎泉怔了片刻后，却是哑然失笑。四月军校的提前招生，她早就报了名，考试和体检也都已经通过，只要高考达到一个基本分数，便可入校。她兴致勃勃地说完这些，才一拍脑袋：“听说军校管理很严格，以后可能就没时间给你写信了。”说着吐了吐舌头，开玩笑道：“这些日子谢谢你啦，男人帮的售后客服真好，五星好评哦。”
　　
　　蒋思楠彻底愣住，半晌，抓抓头，自嘲地笑笑：“算我多管闲事。”他神色恹恹地聊了几句，便告辞了。黎泉挥手说再见。可他们都知道，不会再见了。
　　
　　轻轻推开病房的门，妈妈已经醒来，见到黎泉，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小泉，我怎么了？”黎泉柔声答低血糖昏倒了，又嘱咐以后一定要记得定时吃三餐。妈妈面有愧色地答应，又高兴地拿起手里的试卷：“小泉，你这次数学考了130分呢。拿回去给舅舅看，他一定会高兴的。”
　　
　　黎泉扫了一眼那张三年前的试卷，笑着点点头，眼眶却红了。
　　
　　那年她高考失利，家里经济拮据，舅舅嚷着叫她去镇上的皮衣厂打工，母亲坚决反对，带着仅有的积蓄，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陪她复读，白天晚上都忙着兼职，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黎泉身上。
　　
　　结果她又一次落榜，甚至考得比上一年还差。母亲太苦太累，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清醒的时候就打黎泉，大多数时候则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停留在她忐忑地等着女儿考上大学的三年前。
　　
　　黎泉配合地活在妈妈臆想出来的世界里，装作还在上高三，还有老师来家访，实际上却辛苦地四处打工，希望赚够送母亲去疗养所的费用。无论内心有多希望，她都无法抓住蒋思楠伸过来的那只手，因为20岁的黎泉，还有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
　　
　　蒋思楠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一天，因为日子过得太辛苦太无望，黎泉买了几包老鼠药，准备第二日拌在米饭里，和母亲一起离开这个世界。结果回到家中，发现口袋里被塞了五张百元钞票。崭新的、洁净的、温暖的，让她觉得，只要走下去，一定会有更美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