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双眼睛不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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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双幽怨与孤独的眼睛。
我经常去偷偷看望她,她抱着脏兮兮的洋娃娃,在秋千架下喃喃自语。孤儿院的小朋友或多或少有一些怪癖。有的男孩子喜欢欺负人,揪着别人小辫子,抢女孩子玩具的小恶魔。有的缠着阿姨讲故事,跟屁虫似的黏人小妖精,如果你不答应她,对她露出一丝丝不耐烦的神情,她的报复就接踵而至。
“那就是一群变态,”阿姨把我领到她的寝室,看见没有,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堆烂布蜷伏在墙根,分明是比较名贵的丝绸面料。还有垃圾袋里粉饼口红香水这些紧俏货,肚腹空空,身子溃烂。特别是她的梳妆镜,一道斜长的裂缝占据了整个镜面,镜中把她和我的面部切割地支离破碎。
我若有所思,取出黑色挎包里的记事簿,一条条在记录。阿姨三十多岁,她笑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色斑,暗疮这些潜伏者一下子浮在水面,在嘲笑我因为严肃而绷紧的面部肌肉。
我又问了一些情况,才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我会逐级上报。对了,我看到还有一个小女孩挺安静的,就站在秋千架那个。”
阿姨转过头,瞧我指着方向一瞥道:“您说的是曼曼吧,乖倒是乖,只是这孩子很古怪,大家都不愿意去招惹她,而且她的眼睛是瞎的。”
我一下来了兴趣,她真是瞎吗?我继续趁胜追击道:“你可以多说一些她的情况,我对这些事很感兴趣。如果令我满意的话,我不介意和你上司说一下,让你调离这个地方。”
她激动地跳起来,“那太好了,这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苏小姐你真是大好人。你不知道我在这里已经疯了,她们快把我也变成孤儿了。”
她鼻涕眼泪一下涌出,倒把我弄得不知所措,我递给她一张面巾纸,她擤鼻涕粗鲁的样子又使我心生鄙夷。
“曼曼今年四岁。是我带过这些孤儿里面比较让我放心的。可惜她却是一个瞎子。我这里的孤儿院设施条件差,师资匮乏,经费有限。孩子们又顽皮。没有多少人愿意领养这些没教养的小东西。所以我能做的就是挑选那些最好的。”
“你是说养蛊吗?最杰出的那一个能得到好家庭的青睐!”我假装推测道。
“苏小姐,你是上级派来的,不清楚我们偏僻机构的运作,有时候我们福利院会照顾一下那些低层次客户的需求。”她说这话时,我明显感到了来自灵魂深处地颤栗,冷飕飕的穿堂风吹拂在身上,房间里积蓄的暖意霎时无影无踪。她的话令我齿寒。
“低层次客户?”我眉头微皱,疑惑道。
阿姨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就是那些孩子被拐卖以后,找寻无果又生育不出的家庭。我们会挑几个最调皮的给他们,收费却是最昂贵的。其中还有几对夫妻都是有前科的。”
“阿姨,你在和谁说话?”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我们之间对话。
曼曼站在办公室门口,直勾勾望着阿姨,她已经无视我的存在。是的,这个天赋异禀的小女孩发现了问题所在,她的瞎眼在一瞬间变得极其敏锐。她看见我把小风铃挂在手腕处当装饰,环佩叮当。
风铃摆动的频率,我控制的相当机巧,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有她,曼曼。我讨厌那一双眼睛,她在矫饰眼中流露出的自信,仿佛在向我示威,你又算什么。
阿姨走过去,她面部凶恶说道:“曼曼,你摸到这里来干什么?没有你的事,快回去,不然不给你饭吃。”
她故意退后几步,把脏兮兮的娃娃搂得更紧了:“大姐姐,你为什么不把风铃挂在窗棂,这样你就不会太辛苦了。”
“曼曼,我很惊讶,你知道的比我预想中要多得多。”我手腕处的风铃无风自动,一个劲而飘起来。刚刚凶神恶煞的阿姨,玩闹不休的小朋友,在一瞬间像监视屏幕面板上按的慢动作回溯,我和他们一下子分开了,就像是生活在不同的维度时空中。
“我猜,那一双眼睛不属于你。”
“大姐姐,你真的很懂。一个是我养母的,一个是我养父的,他们临死前我硬生生从他们眼眶里拔出来,我一岁的时候被阿姨弄瞎了,她说这样领养者才会心生同情。所以我需要眼睛。况且他们还虐待我,你看看我身上的烟蒂伤疤,还有皮鞭的痕迹,你就会明白的,大姐姐。”
当她说完这些话,一双眼睛在无限变化,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了祈求,厌恶,惶恐互相叠加。她盯的我背脊发寒。奇怪我也有了这种感觉。按说我不该有。
为什么?她一步步朝我走来。时间像凝固剂,一切都在她眼睛里变得微不足道。她一手把洋娃娃抓紧在手里,一手伸出,她不是要我。她想扯下我手腕处的风铃。
我的身子在发抖,但我的灵魂在抗拒。小女孩眼睛瞳孔释放的哀怨太深,我的这具躯壳在臣服,我手上的风铃在轻微的发出声音,它的抵抗多么的无力。
“你不是看不见吗?”她抓住我手腕处的风铃,我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但我能看见你的灵魂。”
“你的死人眼珠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它们在憎恨你。”
我费尽心思,要瓦解她的心里防线。
“大姐姐,你一直很幼稚,你靠着风铃的力量找到这具躯体,但是不是风铃和躯体都诱使你来找我,它们在告诉你,吞噬我的灵魂能获得力量和寿命。”曼曼在微笑,她那搂在怀里的洋娃娃也在微笑。一瞬间,我以为她们是一个人。
她把风铃从我手腕里摘除,戴到了娃娃小巧的手上,那娃娃竟然嘴角的弧度在以一种不可思议角度上翘。
我这个孤魂野鬼被禁锢在这具年轻的躯壳里,小女孩俯下身,她的双眼竟然不情愿淌下了两行清泪。
“妈妈!”她嘴里说出这两个字,我犹如遭受晴空霹雳,一切都大白于天下,这具躯体是她妈妈。那我会不会自由呢?
她伸出了一只白玉无瑕的小手,她的手指插向了我的眼珠,“不。”肉体的折磨竟然深入灵魂。
“我要装上和妈妈一样的眼珠,来看清这世间的丑恶,她会为抛弃我而付出代价。”
“你的灵魂会被娃娃吃掉。这样你就和娃娃一起永生了,大姐姐。”
“为什么是你,你在问我吗?”
“好可笑啊,大姐姐,你回想一下生前你是否堕过胎,你是否最终死于难产,那个时候我正在产房的外面。”
我那时候隐约记得,我被护士和医生推入手术房的刹那,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正往太平间而去,说是遭遇车祸。只有一个小女孩生还。小女孩穿着蓝色碎底底花布裙子,抱着一个洋娃娃在哭泣。虽然只是意识清醒之前的匆匆一瞥,我分明看见那个洋娃娃空洞无物的大眼眶朝着我,像两个无底的深渊。
娃娃正露出了尖锐的牙齿。
我以为是眼花,其实是宿命。手术室的灯暗了,无影灯亮起,医生为我全身麻醉,孩子在我的身体里越来越微弱,生命是多么脆弱。
我最后失去了知觉。
孤儿院一切如常。它在等下一个替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