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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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一个个先后离开我的老人们,这些树最终也会和我诀别。如同无常的人事,我不敢为生离死别设定时间和地点。更不敢为任何一种生命形式,预设一幕诀别的场景。和它们一样,我只是借一块地方,画一个只有自己 能 看懂的圆,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让起点和末点重合。
我无法挽留每一份 远去的感动,只能在日渐 模糊的记忆深处,一遍遍临摹曾经熟悉过,又突然 模糊的背影,明知道让 那个背影回头是徒劳。但一次次珍惜的惘然,依然让最美的时刻,斜倚在心窗的一角,就算是隔着厚重的掩饰,那个模糊的轮廓,依然对应着每一个名曾经的匆忙。
那些树会梦见我,如同我经常会梦见它们枝繁叶茂的情景。它们活了那么多年,一定具备一些传说中的灵性。它们一定不会忘记,那个替它们料理后事的我。我不想让它们被岁月掏空的躯体,在没有灵魂的支撑下,一点点腐朽成 风中游荡的尘土。更不想眼巴巴看着它们再也 不会发芽的枝干,在又一个春天来临之后,被殷勤的东风中吹出低沉的叹息。它们在连自己也 记不清的 那些春秋中,是那么 不惜余力地把生命中最美的韶华,无私地献给孤单而幽静的山村,它们记得每一个摘果子的人,记得每一只在自己怀里筑巢的小鸟,每一条啃咬过自己枝叶的山羊和虫子。它们从未奢望过有谁能为自己暴露在风吹日晒里的树根培一把 土,浇一口水。它们不卑不亢地活着,却从来都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它们无暇顾及自己活下去的条件,更没有资格用满树如火的 果实捞取一些骄傲的资本。它们一生都奔跑在躲避伤害的路上。谁让它们是不名一文的柿子树 呢!
没有谁去刻意栽种它们,就连它们自己 也记不起自己出生的 那个日子,它们有父母,只是 父母从来没有教导 过 它们,用什么样的方式保护自己。除了没有成熟前的苦涩,它们唯一能 拿出手的就是那些每年都要 枯死的树枝了。柿子树的 木头只能用来烧 木炭,用柿子树烧出木炭,绝对 不可以用来取暖,那些木炭除了用作素描的碳笔,更是 黑火药的最好原料。家乡的烟花 能独步天下,应该脱离不了柿子树的 关系吧!它们从 哪里来?即便是年岁最大的老人,依然无法说出村口路旁那棵最细的柿子树的来历,问的时间久了, 他只是呓语般说道;听爷爷说,他小的时候这棵树就是这模样。但他却能清楚的记起每一棵死去的柿子树原来庇佑过的那片土地。我想,或许他也和我一样,在无私的馈赠面前,终究感觉到了不停索取的惭愧了吧!
突然就想起了一句话;就这样吧!这是白隐大师的日常用语。白隐大师是日本的高僧。曾有一个未婚的女子怀孕了,眼见着宽大的衣裙都遮不住当初冲动所带来的后果了,在父母的追问之下,她便将罪责推给了老实本分的白隐和尚。于是愤怒的村人 把无辜的 白隐和尚从寺庙里拖了出来,当面羞辱之后又拳脚相向,有人认为他应该是被冤枉的,于是就 给了他一次申诉的机会。但他依然只是那就话;就这样吧!
后来,他被没收了度牒,抱着那个 姑娘生的孩子,在别人的谩骂 和唾弃中,用沿街乞讨的方式,艰难地养活着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时间久了,躲在暗处的孩子父亲,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良心的自责了,就跑到大师 面前,祈求他的宽恕,并抱回孩子愿意当众承认自己的过错。这时的白隐大师依然还是 那句话;就这样吧!他不想解释什么,更不想因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而索取一些什么补偿。就算是在倍受责难的时候,他的心里依然是用最大的善意,让那个女人和 她的孩子 能活下去。就这样 吧!难道不是一种 境界吗!但这样一句简单到极致的话,那棵树说不出来,每一阵风吹过,哗哗作响的树叶声中,难道不是不计得失的大度 和从容 吗!什么也别说,默默的去做,自然有人记得!就算是一棵不会说话的老树,也会把一份深深的眷恋,留给那些被 帮助的过的 人。 ( : )
每年深秋,满树如火燃烧的甜蜜里,总有一棵或者几棵,终于结束了所有尘世的眷恋。只留下嶙峋的骨骼,在断崖边展现着一个生命对于阳光的追求。
每年隆冬,总有一些枯死的树枝,被肆虐的寒风从不再 挂念的躯干上撕扯下来。等那些落在荒草中 枯枝被捡完了,烧光了。便会有人像我一样,拿着 锋利的斧头和 锯子。把那颗树连根挖倒,再分割成大小合适的柴火,为某个家庭的炉火增添几缕诱人的饭香 和茶香。让那棵老树躺下,然后被肢解的过程往往会持续几十天,这有点像千刀万剐的酷刑,但每当看见 那些被整齐码放在厨房屋檐下的柿子树柴火,仅在最需要持久火力的时候,才会被女主人虔诚地塞进火红的灶膛。我想,那个持续几十天的过程,至少应该是恭敬的,因为包括我在内,砍第一斧头之前,必须向眼前那棵老树烧香 磕头。捡完最后一段再也不会在 黑暗中蜿蜒前行的树根之后,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人,都会恭恭敬敬地 把那些它抱在怀里的黄土,一点不剩的回填进它的脚印里。这有点像葬礼,我和他们都是这样认为的!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