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一朵一朵
1967
7月的阳光直直地烘烤着男人的头颅。他穿过一条狭窄的土路,土路的尽头,是间用石头和茅草做成的小屋。男人在小屋前站定,擦了一把汗,喘口气,轻轻叩响锈迹斑斑的门环。稍顷,伴随着沉重的“嘎吱”声,一个光光的暗青色脑瓜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找谁?男孩扶着斑驳的木门,打量着他,家里没有大人。
我经过这里,迷路了。男人专注地看着男孩,能不能,给我一碗水?
他目送着男孩进屋,然后在门前的树墩上坐下。树墩很大,年轮清晰,暗灰色,中间裂开一道深深的缝隙。屋子周围卧着很多这样的树墩。
男人把一碗水一饮而尽。那是井水,清冽、甘甜,喝下去,酷热顿消。男人满足地抹抹嘴,问男孩,只有你一个人吗,你娘呢?
她下地了。男孩说,妈妈很忙,除了睡觉,她一点儿空闲都没有。我想帮她做饭,可是我不会,我只能帮她烧火。今天我生病了,没陪她下地……
你生病了吗?男人关切地问他。
早晨拉肚子,现在好了。男孩眨眨眼睛说。
你今年多大?男人问他。7岁?你这么小就能下地?
谁说7岁不能下地?男孩盯着男人,反问道,我能打满满一筐猪草呢。
男人探了探身子,想摸摸男孩青色的脑瓜。男孩机警地跳开,说,我不认识你。
你们怎么不住在村子里?男人尴尬地笑,收回手。
本来是住在村子里的,后来我爹跑了,我们就搬到山上来。娘说她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所有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我爹和别人打架,把人打残了……
你爹跑了,跟你娘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他是娘的男人啊!男孩不满地说,娘说他的罪,顶多够判3年,如果他敢承担,现在,早出来了……可是他跑了,他害怕坐牢。他不要娘了,不要我了,娘说他不是男人,他不配做男人……
你认识你爹吗?
不认识。他走的时候我才1岁,我记不得他的模样。不过他长什么模样都跟我没有关系……他走了,就不再是我爹。男孩接过男人递过来的空碗,问他,还要吗?
男人点点头,看男孩返身回屋。他觉得很累,再一次在树墩上坐下。阳光毫无遮拦地直射下来,他似乎听得到自己的皮肤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
男人再次将一碗水喝得精光,燥热顿消。
男人将空碗放到树墩上,问男孩,你和你娘,打算就这样过下去吗?
男孩仰起脑袋,娘说,在这里等爹。
可是他逃走了,他怕坐牢。你和你娘都这样说,你们还能等到他吗?
不知道。男孩说,我和我娘都不知道。可是娘说我们在这里等着,就有希望。如果他真的回来,看到连家都没有了,他肯定会继续逃。那么,这一辈子,每一天,他都会胆战心惊。
就是说你和你娘仍然在乎他?
是的。他现在不是我爹,不是娘的男人,男孩认真地说,可是如果他回来,我想我和我娘都会原谅他的。
男人沉默良久。太阳静静地喷射着火焰,仿佛世间一切都被烤成了灰烬。似乎,有生以来,男人还是头一次如此畅快地接受这样炽热的阳光。脑后火辣辣麻酥酥,痛。可是痛得爽快,痛得舒服。之前,他品尝过太多的阴冷。
他低下头问男孩,我能再喝一碗水吗?
这一次,他随男孩进入屋子。他站在角落里,看见阳光爬上灶台。
看到了吗?男孩说,灶台上,有一朵阳光。
一朵?
是的,娘这么说的。娘说阳光都是一朵一朵的,聚到一起,抱成一团,就连成了片,就有了春天。分开,又变成一朵一朵,就有了冬天。一朵一朵的阳光聚聚合合,就像世上的人们,就像家。男孩把盛满水的碗递给男人,说,娘还说,爬上灶台的这朵阳光,某一天,也会照着我爹的脸呢。
男人喝光第三碗水。他蹲下来,细细打量男孩的脸庞。男人流下了泪,为男孩,为男孩的母亲,也为自己。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哽咽着,塞给男孩。他说从此以后,你和你娘,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可是,你们至少还得等我3年。
照片上,有年轻的自己,年轻的女人,以及年幼的男孩。
男人走出屋子,走进阳光之中。一朵一朵的阳光,抱成了团,连成了片,让男人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