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只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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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仲夏,马改户和时宜两位老雕塑家所塑的丁聪像,在枫泾揭幕。他们夫妇是丁聪的老友,对丁聪的神态把握入微。揭幕那天,风和日丽,朋友们相聚,听着音乐,看着丁聪生前的录像,叙谈着对他的思念与回忆。那尊丁聪塑像,就像他生前一样,静静地坐在一旁,微笑着聆听。
事后,回到美国的丁聪艺术研究者玛霞给丁太太寄来一信,说那天,有一只蝴蝶在丁聪塑像旁盘旋,后来又飞到聚谈人群的桌旁,上下翻飞,久久不肯离去。她以为,那只蝴蝶就是丁聪。丁聪喜欢和朋友相聚,所以不忍离去。
这描述,使许多听到的人感动,但也只是当做美丽的想象,就像田汉在话剧《关汉卿》中那支《蝶双飞》所叙咏的:“待来年遍地杜鹃红,看风前汉卿四姐双飞蝶。相永好,不言别。”
聚会之后没过多久,因朋友的邀约,丁太太来到哈尔滨附近的亚布力,这是冬季滑雪的胜地。时值夏季,这里的气温也凉爽宜人。接待她的是仰慕丁聪为人与艺术的付晓光先生。
那天,他们乘坐缆车上山,奇迹出现了。一对蝴蝶一直绕着丁太太盘旋。坐进缆车,缆车冉冉上升,那对蝴蝶就停在玻璃上随车而上。山上的气温更寒,但等到游览完毕再乘缆车下山时,那蝴蝶依旧在丁太太周围盘旋,然后又随车而下,似是依依不忍离别。触景生情,听过玛霞信中猜测的付晓光,特意把这两只蝴蝶作为特别的礼物,赠与丁太太。
到了八九月间,丁太太得到时宜教授患病、手术的消息。老友情深,急忙赶赴西安探望。临别那天,马改户教授陪丁太太去吃西安的羊肉泡馍,时宜教授则因术后尚待恢复,不曾同去。及至回家,只见时宜正倚门倚闾、频频眺望。见到丁太太,连声呼唤:“沈峻沈峻,快来快来!”说着又急急返回屋内,好像在对什么人说:“别急别急,沈峻回来了,回来了。”丁太太以为有客人在等待,但进屋之后并未见人,而时宜已经把丁太太拉到窗前:“你看你看!”原来是一只蝴蝶静静地停在窗上。
西安那时已是炎热的夏季,又高在八楼,本是很难见到蝴蝶的处所,看到蝴蝶飞来,又停在窗口,更令时宜兴奋。所以她一会儿跑到门口探望,一会儿又跑到窗前对蝴蝶说:“别着急,沈峻马上就回来了。”终于,蝴蝶静静地直等到沈峻归来。
又见蝴蝶,丁太太也怔住了:那么巧,难道真是天意?
时宜轻轻走到窗前,蝴蝶静静地一动不动,听凭她捉住,放入盒中。时宜在纸盒盖上扎了许多小孔,然后把盒子交给丁太太,要她带回北京。丁太太接受了朋友的好意,把蝴蝶带回,陪伴着她。
奇迹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听到这故事的人无不叹为奇异,见到丁太太,径直称她为“蝴蝶夫人”。
冬去春回,又到夏季。今年七月,丁太太邀约几位朋友一起到镜泊湖小住,我也同行,住在鹿苑岛。居所临湖,窗前望去,碧水青山,令人心旷神怡。离岸二三百米处有一小岛,不过十米方圆,上端有灌木丛生,当地人俗称“一撮毛”,到了导游嘴里便雅云“孤山”了。从岸边到孤山,有栈道相连。镜泊湖的夏天日出甚早,四点半天已大亮。五点多钟起身,漫步于栈道之上,凉风习习,非常惬意。不意就在孤山边的栈道上,又见一只蝴蝶翩翩而降,绕着丁太太飞了几圈,然后静静地停歇在栈道扶栏上,似在想着、望着、盼着。丁太太慢慢走近,蝴蝶纹丝不动。丁太太伸手去捉,蝴蝶俯首就擒。看到这情景,不由人不惊奇。这里蝴蝶很少见,我虽也曾遇到一只黑底白花的蝴蝶在脚边盘绕,但总是不即不离,于周围一尺处停留,我走近,它稍远,再没有更亲密的接触。或许它是要我去找沈峻?
俗话说:境由心生。是因为丁太太思念心切?然而这并非幻境,是实实在在的蝴蝶。是偶然的巧合?但巧合很难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在一年中为一个人反复出现。
忽然想到庄子:“昔者,庄子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意思是:庄子做梦变成了蝴蝶,一只自由自在上下翻飞的蝴蝶,觉得非常快乐,并不知道自己曾是庄周。忽而梦觉,仍旧是僵卧在榻的庄周,并不是什么蝴蝶。那么,究竟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呢?庄周认为这就是“物化”,鲲可以化为鹏,鹑可以化为蛙,鹰可以化为鸠,田鼠可以化为斥,庄周可以化为蝴蝶,蝴蝶自然也可以化为庄周。
我们也遇到了庄周式的疑问:究竟是今天丁聪化为了蝴蝶,还是当初蝴蝶化为了丁聪?但是,不管是谁化为了谁,也不管到底谁能不能化为谁,它总是一番深厚的情意——是化为蝴蝶的丁聪对尚未化为蝴蝶的沈峻的情意?是化为沈峻的蝴蝶对那一只曾经化为丁聪的蝴蝶的情意?
北京陶然亭西北有香冢,香冢的铭文令人击节:“茫茫愁,浩浩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