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的农村留守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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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时间:1988-2018
故事地点:湖南某个小山村
故事来源:本故事根据真实故事改编,故事中的人物均为化名。
【一】
我的家在湖南的一个村子,是一个跟贵州交界的地方。
村里的青壮年常年外出,做些小生意,一辆车,夫妻二人,出去贩卖图书、洗衣粉,或者去贵州云南那边的村子上门推销货物。我、杨建和何军三个都是留守儿童,我们的三个的父母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外出做生意去了。
我和杨建很早就没了爷爷奶奶。何军跟着他奶奶过,我和杨建常去他家蹭饭吃。老人头疼脑热不能做饭了,我们三个就去山上或者田里找吃的。
夏天的时候我们下河捉鱼捉虾,冬天的时候我们就上山逮野兔子抓麻雀。然而,我们大多数时候都是一无所获得。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实在饿坏了,就把家里喂猪的猪食里的红薯拿出来吃了。
我们三人中,何军是年纪最小的,虽然他年纪小,但却是最壮实的一个,也是最聪明的一个。
下河洗澡何军永远冲在最前头,上山下河抓野味总是下手最快。背乘法口诀,我和杨建要背上一个星期才勉强记住,何军不用两个小时就记住了。我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学习,上课的时候也很认真,何军整天吊儿郎当,考试的成绩却和我差不多。
那时候我想,何军长大了,一定会比我优秀得多。
何军平时并不爱学习,寒假期末考试之前一段时间却很用功,每回寒假期末考,他在班上都是名列前茅。因为每年年底的时候,爸妈才会回家,他想用自己的好成绩来讨爸妈的欢心。
一到冬天,天气干冷,村里人喜欢靠喝酒来御寒,这也成了村里人的习惯,村子里家家到过年的时候都会自己做烧酒。但酒喝多了,会有酒瘾。何军的父亲是村里最能喝烧酒的人,他膀大腰圆,嗓门大,脾气也大,喝酒的时候总是让人想起《水浒传》里的鲁智深。
何军八岁那年,快春节了,我们在田边烤红薯吃。用石头搭起的简易灶台,三人聚在火堆之前,一脸馋相。到饭点了,有人远远地喊何军回家,那人是他大爹。
红薯快烤熟了,何军恋恋不舍地盯着火堆里的红薯,并没有回应大爹。大爹喊了几声后,声音开始变得急切起来,何军有点气恼,但还是挪着步子走回家了。
再次见到何军,已是半个多月后,他的头上缠着白布条,看起来挺拉风,我和杨建吵着要他摘下来让我们戴戴。最后还是我抢到了,把白布条缠在自己头上。回家后,姑姑急忙把我头上的白布条扯了下来,说家里死了人才戴这个。
之后再去何军家的时候,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吃饭永远赶不上正点。他大爹开始对他大呼小叫,有时候喝醉了酒,还会大喊着让我们滚回家去。只有何军的奶奶,每次还会让我们拿些板栗再回家。何军的大爹种了一大片板栗树,那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
后来我才知道,何军父亲在外贩卖水果,晚上天快黑了,车子坏在路上。他躺在车底修车,被路过的一辆大货车连车带人一起撞了,何军的父亲当场死亡。半个月后,何军的母亲回了贵州老家,再没回过湖南。
何军还是和我们在一起玩,但他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到各回各家的时候,何军的脸色总有点不自然:“你们先回去,我去看看田那边还有什么东西。”
从前,尽管父母不在身边,我们的高兴也是有恃无恐。而何军父亲去世、母亲出走之后,他即便快乐,也没之前那么痛快了。
【二】
我和杨建每天放学后都回家都写作业,何军就用偷来的红薯去小卖部兑换“小霸王”游戏机的游戏时间,他的成绩变得越来越差。
有一次我劝何军写作业,他说:“我不想静下来,我就想让自己高兴。一静下来,就想到自己没爹没妈。”
升初中的时候,我和杨建的成绩还不错,进了镇中学的尖子班。何军两门功课不及格,只进了镇中学的普通班。要不是因为九年义务教育,何军连中学都上不了。好在镇中学来了一批刚毕业的大学生任教,老师们一个个朝气蓬勃,学生们也算振奋。
镇上读初中的男孩很多都会抽烟,我们三个偶尔聚在一起,抽一毛钱一根的“芙蓉”。何军长得很快,比我高出二十公分。他常跟别人打架,还欠学校食堂的钱,偷偷和小姑娘去录像厅……说话还会时不时冒出一句脏话。
我和杨建忙于应付月考、季考、期末考。在中规中矩的我们面前,何军身上总有着一种成熟的优越感。我和杨建觉得不适应,不像以前那样和他走得那么近。偶尔逢年过节的时候撞见了,他总是忙着帮大爹照顾板栗树。
初三快中考的时候,何军却退学了,跟着表哥去广州进了工厂。
辍学打工,在我们那个地方很常见,特别是那些留守儿童,这种现象非常普遍。我初一开学那年,班里有六十多个学生,每放一次寒暑假,开学就会少几个人。到了初三,我们班里只剩下四十多个学生。
家里人的说法是:“家里穷供不起。”“读书有个卵用,不如去打工进厂,管吃住还能挣钱。”
那时候,我也曾想过辍学去打工。是父亲一直坚持,让我不管怎么样都得继续读下去。
2008年,高二寒假,我再见到何军,他看起来已经像一个成熟的男人了。他的眼睛大大的,像他妈妈,身材像他爸。头发留得很长,外加略显单薄的皮夹克,衬衫敞开着露出胸脯,他古铜色的皮肤,比以前更黑了,说一口奇怪的普通话。
正是新年,何军在家里摆了酒,让我和杨建陪着喝。我们聊着这几年发生的事儿:杨建的初恋,我的成绩……更多的还是何军在外面的见闻,夜店、KTV什么的。何军时不时的嘲笑我们没见过世面,鼓励我们要多交女朋友。
那天,我和杨建只喝了几杯,何军一个人喝了不少,他喝酒很快,都是一口喝完,喝完后看着我们的酒杯说:“怎么,还养鱼啊?你们这样,以后在社会上是要吃亏的,喝酒一定要从气势上压住别人……”
“读书有什么用。你们看我现在,一个月能赚几千块。”他似乎一定要证明,自己现在的生活比正在读书的我们要好得多。
【三】
寒假结束前,我和杨建准备回学校,想向何军告别,但没见到他人。他大爹说:“不知道又跑哪家喝酒去了,天天喝个烂醉,喝死算卵。”
何军的大爹一直认为母亲偏爱弟弟,供其上学读书,又拿出私房钱给他出门做生意,而自己只能在家种板栗。何军的父亲过世后,他大爹对何军父亲的恨,渐渐地转移到了何军的身上,所以何军和大爹常发生争吵。
何军小时候没少挨大爹的打骂,这几年,何军大了,身板也壮实了,胆气也足,还跟大爹动过手,大爹现在拿他也没办法。知道这个,我和杨建还默默为何军高兴了好一阵子。
后来,我父亲在外面的生意慢慢好了起来,一家人搬去了城里。逢年过节的时候偶尔回老家,但我总是见不到何军,他总是忙着串酒局。有人送他一个外号,“烧酒三斤半,啤酒随便灌”。
何军的奶奶每次见到我,总会说:“牙仔,结婚该不,有对象不,你认识的妹崽多,给我家小军也介绍一个嘛。”
我嘴上敷衍着。在大学的社团里,也确实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学妹,可我从来没想起何军。
在我们那儿,儿孙的婚姻要由长辈来操持。何军的父母都不在了,这担子自然就落在了他奶奶身上。可她哪来的钱给孙子盖新房娶媳妇呢?
2012年10月,我接到杨建的电话,说何军没了。
“什么没了?没什么了?”我一开始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没了,在我们那就是死了。
我买了当天下午的车票,往老家赶,杨建也是。我一路上都在打电话给村里人询问何军的死因,大家要么支支吾吾不肯说,要么就说不知道。
我到老家县城时,已经晚上十点多,杨建在县城接我,递给我一根烟,缓缓地说:“人死了两个多月,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
向在派出所做辅警的同学打听后,我才慢慢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了知情人闭口不谈的原因。
何军是被自己的大爹杀死的。
【四】
每年九月、十月、十一月,是板栗成熟的时候。每年到了这几个月,何军都会被大爹叫回来采摘板栗,处理好后拿到市场上卖。
何军年纪小的时候,是免费的劳动力,管一顿饭就行了。后来,何军出门打工,板栗成熟的季节恰逢南方工厂里的旺季,何军不愿意回来帮忙。何军的大爹就拿母亲出气,不给老人好脸色看。何军从小跟着奶奶长大,跟老人非常亲近。听邻居说到这些事,到了板栗成熟的季节只能乖乖回来帮忙。
那年板栗收成好,卖的价格也不错。何军帮大爹忙了一个多月,临走前找大爹要工钱,大爹给了一千块钱,何军把这些钱全部给了奶奶。
第二天,大爹又从奶奶手里把钱拿走,还放话说:“我给你吃给你喝,你的钱就是我的钱。”何军知道这件事后,当着邻居的面,打了大爹一顿,又把钱要了回去给奶奶。
大爹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伙同两个女婿摆下了酒席,说是要给何军赔个不是。实际上是想趁机灌醉他,打他一顿出一口气。
何军不想去,但又担心自己走后,大爹无处撒气,继续找奶奶的麻烦,只好带着一个朋友一同去赴宴。
那场五个人的酒局,何军从不推杯,来者不拒,一边喝还一边数落着大爹的不是。大爹一心想要把他灌醉,只是随口应承着。没想到,何军酒量太好,那点酒根本不能灌醉他。最后,大爹拿出提前在医院买好的医用酒精,兑水后装在酒瓶里。
何军以为大爹只是拿了一瓶高度酒,并没有太在意。喝完后,迷瞪着倒下了。
大爹和女婿见机行事,把何军带出家门,说是要谈谈心。何军的朋友不放心,一直远远跟在后面。
一行人来到了河边的大桥上,何军要小解,一边脱裤子一边嘟囔着数落大爹的不是。大爹站在后面,抑制不住怒气,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大桥桥面距离河岸十来米高。何军摔下去以后,好像并没有大碍,还在桥下大声叫骂着。
三人开始有点慌了,想要下去把何军救上来。几人下了桥后,何军依旧不停地叫骂,醉酒的大爹又来气了,捡起河提边上的一块大石头砸向何军的脑袋。何军当场就没了气息。
大爹和他的两个女婿用石块将何军的尸体掩埋后,何军那个跟在后头的朋友才意识到事情不对,赶上前来。三人威胁他说:“如果事情败漏了,我们就说你也是同谋,一样要判刑。”何军的那位朋友退缩了。
半个月之后,雨季到来,河里慢慢涨水,有人去河边洗衣服,发现了何军已经腐烂的尸体。
【五】
派出所的认领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驻村民警拿着告示给村书记看,村书记一眼就认出了是何军,或许这跟我们小时候常偷村书记家的红薯有关系。
那个做辅警的同学告诉我:“何军大爹的一个女婿看到了悬赏通告,还打电话举报他老丈人来着。他认为自己没有动手杀人,还想要悬赏奖金。结果何军的大爹被判了死刑,那个举报的女婿也作为同谋,同样被判了刑。”
我不敢去打听何军奶奶的消息,自己仅剩的儿子,杀死了唯一的孙子,她得有多伤心。
我一路读书,大学顺利毕业,杨建则在读博士。我们是同代人中走出来的幸存者。这中间有父母的努力,也自己的坚持,但更多的还是幸运。可我的朋友何军,他却没有这样的机会,他永远地走失在二十三岁。仿佛我们三个人一起烤红薯的那个下午,命运就已经安排好了。
最近一次回家,我陪着父亲去村里的幼儿园接小侄女放学,一到放学,幼儿园门口站着的都是爷爷奶奶。村子里早就没有年轻人了。
不过现在条件好一些了,曾经对我特别严厉的父亲,对孙女却是非常宠溺。一天要带她逛好几次小卖部,任由她整天抱着手机或平板电脑看动画片。现在村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小孩。
我所见到的大部分留守的90后,都走上了父母的老路,外出打工,把儿女留在村子里,这就像是一个逃脱不了的诅咒。下一代留守儿童,长大后会怎么样?我看着外甥女,就像当时看着何军一样,什么也做不了。
【故事完】
小编语:放下工作,养不起孩子,外出工作,给不了陪伴,这就是中国最无奈的现状,在中国养一个孩子的成本太高了,有了孩子之后感觉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活了。虽然我还没结婚生子,但是看到这样的现状,都有点恐婚恐育了,这也是中国现在大部分晚婚晚育的人的一个想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