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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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鸣凤背着包裹雨伞单身独人回到新州,是在农历三月初三的傍晚。落山日头红彤彤的,灯笼般地在五指山顶悬着。村口河曲三斗的油菜花满垅满垅开出一地金黄,成群结队的蜜蜂嗡嗡地叫着,你追我赶在花丛中钻来钻去一片忙碌。
村人颇觉奇怪,周鸣凤是春芳班的挂牌老生,好端端的不在下三府吃开口饭,为啥不时不节地回来?
谜底很快揭穿,周鸣凤之所以回来,是因为他的喉咙突然倒了。再也不能唱戏,又不愿待在班子里让别人像太公一样养着,便只能卷起铺盖,忍痛告别戏台。
第二天一早,就有口风放出,说周鸣凤要在村里招学生自办科班。消息传出,堪头下的钟北悟第一个赶去报名。
钟家虽是孤姓独房,可因老钟头十几年前从绍兴东浦到新州榨酒落脚,家里却很有几个铜钿。钟北悟是老钟头的独苗,自小钟爱有加,又加上他生得眉目清秀,天资聪颖,便不再叫他传承祖业,而供其读书。可惜世事难料,就在钟北悟考进达材高小那年,半夜里一场天火突然将钟家开在庙背后的青藤酒坊烧了个精光。水冲一半,火烧全完。家道中落,老钟头再也无力供儿子上学。钟北悟失学在家,手不能拎,肩不能扛,前途一片迷惘。正在这时,恰逢周鸣凤回新州招徒办班,如同瞌睡遇着枕头,难怪钟北悟要第一个报名了。周鸣凤所办的戏班叫高升班。由于教得认真,学得用功,只三个月工夫,就上台演出。
这一日,天尚未黑透,爱莲堂里的头场便“咚咚锵锵”激烈地敲起。“锣鼓响,脚底痒”,村里的男女老少赶紧放落饭碗趋之若鹜。
爱莲堂门口挂着块三尺见方的水牌,上面大大地写着《秦香莲》三字。周鸣凤之所以要将这场苦戏作为头个炮仗来放,里面含着层苦尽甘来的意思。
台上有声有色,台下喝彩不绝,戏演得十分成功。眼见得麻溜就要吃到豆沙馅了,却出了个小小的意外。台上,包黑头将块惊堂木重重一拍,一声断喝:“将这负情的贼子给我推出去斩了!”站立两旁的张龙赵虎王朝马汉闻声高呼“威武”,饿狼扑食般地扑上前去,将个陈世美擒住,直奔狗头铡而去。这时,台下抱在钟北悟姐夫手中看戏的小外甥突然哭叫着高喊起来:“舅舅!”台上演陈世美的钟北悟猛地一震,将嘴微微一张,轻轻地发出声“哎”。
虽说这“哎”极轻极轻,可立在后台一侧的周鸣凤却听得十分真切。颀长的身子在昏黄的灯笼光中晃了几晃,手抓着台柱才不至于跌倒。
第二天一早,周鸣凤着人将钟北悟叫到家中。屏退左右,从怀中摸出一个四方四正的红包,放在八仙桌上,缓缓地推到钟北悟面前。
钟北悟一头雾水,怯怯地唤一声“师父”!
周鸣凤涩涩地一笑,说:“北悟,这是我的一点意思,你还是继续念书去吧!”
钟北悟一愣,轻声问道:“师父,您这是……”
“因为你不适合做戏。”
钟北悟益发不明白:“您不是说我身段好,唱功好,做功好,天生是个做戏的料?”
周鸣凤轻轻叹了口气,将头摇摇,说:“你还记得昨夜的事吗?你在台上演戏,台下的外甥居然认出了你。而你外甥在台下一喊,你又居然在台上应答。唉!你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戏,弄不清台上台下,还做什么戏?”
周鸣凤说罢,将个红包往钟北悟面前重重一推,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钟北悟怔怔地立着,一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