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汆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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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固原城东门,过菜园子,沿清水河一路北行,可直达三营镇。
清水河是黄河的重要支流,河两岸,杂树生花,庄稼掩映,东西两山,虽不甚高,却都蜿蜒曲折,高低起伏地错落着,两山加一川,护卫着河床。到了三营镇这里,东面的山是麻狼山,西面的山名叫须弥山。麻狼山就是麻狼山。过去,生态环境不像后来这样恶劣,狼是很多的。狼的毛色以灰麻为主,所以三营镇周边的人对一些明确的、不容置疑的事情,往往口气很硬地说,你还不相信狼是麻的,我要让你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马王爷只有在过年的时候从颜色艳俗的老式年画上看,但狼是麻的,却是可以在现实生活中验证的。过去狼患严重的时候,专门成立有打狼队,逮住、打死的狼无一不是灰麻的。
西面的须弥山说起来有点儿小复杂。须弥是梵语妙高的意思,佛教的解释是:须弥山是世界宇宙的中心。一望而知这座山是个香火鼎盛之地,也是佛像雕塑建造集中之地。但当地人一般都不这么叫。说起来都叫寺口子,这是比较有人间烟火气的叫法。山上建寺,两山对峙,寺口子,寺口子山。其实寺口子也不是这么几个字,应该是四口子。据说孙悟空大闹天宫,与带着哮天犬的六郎神君杨戬斗得天昏地暗,六郎神施魔法,将两座山往一起赶,要把这个处于丝绸之路上的石门关关起来,夹死孙猴子。正当两座山快要合拢的时候,正好有个脚户吆喝着一头怀了驴驹的草驴,驮着他怀孕的妻子通过石门关。妇人看到两山快速移动,惊呼一声:啊呀,我的四口子。女人的这一声喊,破了六郎神的法术,两座山戛然而止,停了,不动了。孙悟空虽然后来被如来佛压在了须弥山下,但四口子这个地名还是在民间流传了下来。
三营镇就处在须弥山和麻狼山的中间地带,紧靠着清水河。
清水河现在是没水的,不像过去,水势浩大,载筏扬帆,直下黄河。现在是满河床白花花的石头。
三营这个地名是从明朝叫起来的,民间的说法是宋朝时杨六郎把守三关口,杨三郎在这里驻军和西夏人打仗,所以叫三营。其实是明朝廷重视马政,派杨一清到清水河流域为国家饲养军马,沿河一溜儿摆开,共设八座营,就像是清水河沿岸结的八个葫芦娃。
河里没水,岸上有路。三营在很早的时候就成了旱码头。从这里,往西,过寺口子的石门关,就是汉丝绸之路古道,朝凉州去了;往北,也是汉丝绸之路古道,是奔中卫黄河古渡去了。都是丝绸之路,不过一个是北段西道,一个是北段北道而已。因为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枢纽,因此形成了商贸繁盛、货物集散的大集镇。
有道有市,就得有酒肆饭馆车马店。
俗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干啥的把啥干,犁地的把牛喊,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到了现代,三营镇上就出现了一种面食,叫生汆面。
琢磨出生汆面的这个人,姓马。当初研创生汆面的时候还年轻着。年轻人眼界宽、心思活,他看到南来北往的大车司机要在这里歇脚打尖,赶集贸易的人都要吃饭,就开了一家小饭馆。当然是以各种面食为主。三营这个地方不种水稻,不产大米,没几个人喜欢吃米饭炒菜。新疆拉条子、油泼辣子拌面、臊子面、洋芋面、炒寸节、烩面片……都是些家常饭,可口,饱肚,就是没有特色。
老马琢磨来琢磨去,就发明了生汆面。
面是纯粹的旱地红芒麦用石头磨子磨出来的,这样的面粉做出来的面,即便是开水面片,也都有一股麦香味儿。用牛肉,加入各种调料剁碎,团成圆疙瘩,桂圆大小。水先烧开,揪面片下锅,把牛肉丸子汆到开水锅里,一起煮熟了,出锅,调盐、醋、油泼辣子、香菜,非得配一小碟咸韭菜和大蒜过口,不然不成体统。色香味俱佳的这一大老碗端上桌,蹲在长条板凳上,大汗淋漓地吃。
吃完算账,八毛钱一碗。到今天,已经是十八元一碗了。
任何商品的口碑,都是不长脚而走遍天下的。因为跑长途的大车司机口口相传,也因为当地食客的赞誉,老马的生汆面很快就创出了牌子,逢到集日,只能排队等候。
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生汆面刚好研制出来。我在须弥山脚下的一所乡村小学当教师,当年精力过剩,业余时间捏着笔胡涂乱抹,谓之文学创作,其实就是瞎胡弄,为周末不回家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有两个和我一样半吊子的文友在三营镇当孩子王。周末了,骑着自行车,晃到三营镇去,海阔天空地胡扯一气,说得口干舌燥了,一看, 到吃饭的时候了,走,吃生汆面去。
就是从每碗八毛钱吃起,一直吃,一直涨。吃到每碗十元整的时候,时任《人民文学》主编的李敬泽来吃过一回。
李敬泽清瘦着一张脸,眯缝着一双眼,按部就班地参加完官方组织的活动后,要去须弥山看看从北魏就开凿的石窟造像。我们就欢天喜地地陪着去啊,专挑保存得好的、精美的雕像看,从大佛楼一直看到相国寺,看得他兴趣盎然。到了中午,饿啊,要吃饭。当然是要吃点儿好的。但李敬泽平静着脸,说,要吃个小吃,吃个特色。
这就到了三营镇,吃生汆面。给已经胡须花白的老马介绍说,这是从北京来的客人啊,专门来吃你的生汆面啦,好好招呼着。
老马已经不用亲自动手了,儿子、女儿、儿媳、女婿一大帮在厨间忙活,他陪着我们坐,闲聊。
饭端上来了,吃吧。
吃着,问李敬泽先生,味道如何?
李敬泽是厚道人,礼貌地回答:挺好。
没想到老马叹息一声说:不行了,远远不行了!现在,面是别人的,不是我的;肉是别人的,不是我的;调料也是别人的,不是我的。只有手艺是我的。但肉是注了水的,面是机器磨出来的,调料是掺了假的。别人看着我的生意好,也照猫画虎地模仿着做,你看这三营镇一条街,每家面馆都做生汆面。饭的味道差了,生汆面的牌子也倒了。世道人心坏了,面的味道怎么能好呢?
李敬泽不吃了,停了筷子听着。
回京后,他把这件事写在他的散文《寻常萧关道》里。在文章中,李敬泽这样写道:“面其实很香。吃完了,老人把我们送出门口,他的脸上有郁闷的歉意,他又说了一遍:人有钱了,心狠了,假的多了。萧关道上,我记住了这个名叫马登元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