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镜子回来了！她是那年第一个返回母校看望老师的上届毕业生。

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六月6号星期五。下午三点左右，同事们都上课去了。我正埋头批改学生的日记，独享这个夏日办公室的宁静。

“汪老师，我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把我从日记中唤醒。抬起头，只见一个戴着棒球帽、身穿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的女孩儿，站在我的桌前。好一个清新阳光、亭亭玉立的女孩儿，真像夏日里青葱挺拔的小树苗！我心底感叹着，竟一时懵懂，想不起这女孩儿的名字，只知道肯定是我的学生。

“呀，镜子，你今天怎么回来了？”为了掩饰窘迫，我连忙站起来那个凳子，招呼她坐下。

“老师，明天是高考，学校做了考场，我们放两天假。”她取下棒球帽，露出齐耳的短发。我才发现原来是我的得意弟子，上届毕业的语文课代表——镜子同学。

“汪老师，我不坐。平时每天坐得太久了，难得有机会站一站。”镜子浅笑嫣然，执意站着。  ( ： )

真是女大十八变，这丫头变化可真大！她差不多长高了一个头，以前的马尾松不见了，紧皱的眉头不见了，满脸的痘痘也不见了，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自信快乐的微笑。

“女儿，你在哪个学校读啊，能适应吧？”我也站起来，拉住了她的手。

“老师，您喝水吧！我刚才在校门口专门给您和张老师买了一瓶水。”她拿出一瓶纯净水，递给我，“我在东汽就读。我还好，刚进校的时候在年级排名500多，去年上学期期末考试到一百七十五名了，现在杀入了前五十……”

“老师，您还好吧？我们学习抓得很紧，除了上课，每天都要做很多练习。但是太想你们了！”她又介绍了现在学校的情况：告诉我，要想提高效率提高成绩提升名次，刷题是必经之路。只有多刷题，才能找到感觉。就像球类运动员一样，多练球才能找到球感。

“对呀！各种题型你都反复练习过，练到最后一看到题目，就能举一反三，甚至能揣测出题人意图，思路清晰按要点答题，上了考场就一定出好成绩……高效的刷题是关键，刷真题、刷最新的模拟题才有效……但是也要注意锻炼，身体好了，学习效率才会更高。我看你现在挺精神的，每天都跑步吧？”

“是的，我现在每天跑大操场5圈，一年来感冒都几乎没有找过我！”她笑起来露出戴着牙套的牙齿，浅浅的酒窝里似乎盛满了成功的佳酿。

（二）

这丫头和一年前简直判若两人！

记得2016年5月份中旬，正值九年级下学期第二次月考。上午第一场语文考试刚结束，万老师在办公室外走廊，忧心忡忡地告诉我：“汪，你们四班有个女孩儿有情况，她的胳膊上全是刀印！”

“不可能的，我们班的学生都好好地在教室里呀！考前我还去看了他们，没发现异样。”我心里一惊，“你凭什么判断是四班的学生呢？”

“我问你，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女孩儿个子矮矮的，扎个马尾，经常到语文办公室送作业？不信，你喊她来问问——”万主任胸有成竹地说。

我更不相信了，那孩子多乖巧，文文静静，从不惹是生非，每天都在教室里。怎么可能？如坐针毡，度秒如年。好不容易挨到下午考试结束铃响，我在教室门口堵住了她，把她叫到办公室里。

那天气温二十七八度了，别的学生都穿着短袖，她却穿着春季的长袖校服。

“女儿，你不热呀？看你满头大汗的，脱了外套吧！”我把她的衣袖突然扯起来一看：

天啦！胳膊上竟然有二十多条小刀的划痕，而且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另一只胳膊也是。这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她像受惊的小鹿，退后几步。双臂紧紧地藏在身后，目光躲闪，不敢看我。

“怎么啦，是和同学发生了矛盾吧？”我试探着问。她是个情感细腻敏感的孩子，莫非喜欢上某个男孩儿，却不敢表白吧？

“老师，没事的！”她迟疑了很久，“我是生气自己弄的……他们欺负曾亚曼……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显然，这是个借口。“我不信，你会为了别人把自己划成这样？刀子划下去多疼啊！”我想起小说里描绘一个抑郁症女生自残的情景，愈想愈怕，“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给老师说实话——”

此时，办公室里早就只剩下我们俩，很安全。僵持了大约五分钟，她终于哭了出来。“我爸妈离婚了，他们不要我了！”

又一晴天霹雳！“骗人，你妈妈不是每天都接你送你上下学吗？”

“是的，他们俩伪装的，以为我不知道……我看到他们的离婚证了——在我妈妈床头的屉子里。那天她走得急，忘记锁了……”镜子泣不成声，不断地用衣袖擦着鼻涕和眼泪。

终于摸清楚了，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我从办公桌里拿出纸巾递给她，并找到自己平时脸过敏用的红霉素，轻轻地给她抹了一层。

“女儿，疼不？你妈妈知道你这样吗？”

“我不知道疼，只觉得心里太难受了！”镜子放下了戒备，渐渐停止了抽泣，“妈妈不知道，我每天走得急，穿着长袖衣服，没让她看到。”

“傻孩子，你吓死老师了！我以为多大的事呢……你想想，有你这样优秀的女儿，他们怎么舍得离婚呢？……生活不易，一定是他们遇到什么坎儿了，你也要理解他们。再说，天下没有夫妻不吵架的，他俩都年轻气盛，估计谁都不服软，一气之下才……你看，现在他俩不都还在一起吗？你们一家三口都还在一起，是不是？”

她点点头，抬起了眼睛看了看我，说，“他们晚上还住在一间屋子，可是好几个周末都没陪我去散步了。”

“记得你在作文中说过，你是妈妈的梦想，妈妈想当作家的梦没能实现。你要替妈妈完成这个夙愿，对吧？……你是妈妈的好女儿，没有辜负她的厚望，网络上发表了那么多的小说，有那么多的粉丝等着你的文章更新。你也是老师的骄傲，是我们四班的骄傲！……傻丫头，你这么年轻，像花骨朵儿还没绽放呢！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你还没来得及出去看看；那么多你喜欢的文学作品，你还没来得及去好好去读读，怎么舍得轻易放弃生命呢？……”

我拥住了她瘦削的双肩，“老师理解你，你一定是太压抑了！……这样的事压在心底，不能诉说无处释放，对吗？”

“老师有办法帮你挽回这个家，你想不想配合？”听到这里，她兴奋起来，眼里闪着希望的光芒，似乎找到了救命的稻草。

“今天回家你不要吃饭，也不做作业，直接关门睡觉。等他们叫你起床的时候，你再和他们好好谈谈——告诉他们，你不想读书了，反正这家已经散了，你看不到希望了。”看着她满脸疑惑，我继续道，“这当然是激将他们，他们那么在乎你的前途，肯定不会答应你。不信，你看他俩的反应——等他们求你的时候，你也让他们给你写个保证书，你们来个君子协定……”

……

等到微笑重新回到镜子的脸上时，我又说道：“老师帮了你，你也要答应老师，好好收心，考上理想的高中，赢了他们，这个家才能回归。”

“嗯嗯，我一定不食言！”校园里最后一道铃声响起了，要熄灯锁大门了。我们互相道别，各自回家了。镜子不知道，我和她的母亲曾经通过几次长长的电话。

（三）

中考最后一场结束，带队老师都在职教集团的文庙前集合清点学生人数，和他们告别。

镜子和她妈妈走过来，央求道：“汪老师，给我留个言吧！”

“谢谢汪老师，您辛苦了三年，帮助我们镜子很多很多。”镜子妈妈真诚地附和女儿。我们俩心照不宣地一笑。

“这都是老师份内的事，别客气！……可是，签在哪儿呢？我没有纸呀！”

镜子急中生智，连忙弯下腰，蹲在我面前，让我签在校服上。拿过她妈妈递来的签字笔，我郑重地写下：“风雨无阻，镜子安好！”

孩子们也陆续围拢来，纷纷请老师给他们留言。

（四）

“汪老师，我这次回来有两件喜事要向您汇报——”镜子舔了舔嘴唇，把我从回忆中唤醒。

她腼腆又不无自豪地说道，“第一件事，我下学期要进入快班了，是考进去的；第二件事是暑假期间，我要去北京参加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

“太好了，是你一个人去参赛，还是爸爸妈妈陪你？”我有点担心她的安全。

“不是的，学校有两个老师带队。我们是在自己学校进行的初赛和复赛，然后选出三名学生去北京，现场进行决赛！”

“好样的！老师为你骄傲，期待你的好消息哟！”仿佛中了百万大奖，师心甚慰。

看看时间不早了，老师们陆续回到了办公室。怕影响其他老师办公，我让她去看看班主任张老师，可惜忘记让她留下联系方式。

我时常在想，——如果不是万主任在考场巡视时明察秋毫，不是他及时转告，如果那天我置身事外，考试结束匆匆回家，忘记了这件事，没有找镜子谈心，没有那样的约定。真不知会酿成什么灾祸！一个真心关爱学生的老师，不都应该是一面镜子吗？

如果不是镜子同学心清如水，信任老师，肯把难言之隐告诉我。我们不想出这样的办法，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又怎么可能破镜重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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