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独舞的姑娘

【一】

马上要去柳州签售，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1963年出生的柳州姑娘。

那年，她从柳州考学，和我妈妈一起考到新疆的兵团高护班，那个年代，考进体制，就代表着优秀，就代表着生存。她热爱跳舞，一边读书，一边学习舞蹈；她喜欢跳舞，她觉得翩翩起舞的双手像是翅膀，能让她在那个充满限制的体制下有着飞翔的感觉，每次音乐起，她就开始翱翔。

毕业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我的妈妈，她从新疆毕业调回广西，又从广西调到北京，在北京家政府单位任职，据说，当上了局长。妈妈再次见到她时，已经是分别30年后。

她们高护班的同学在北京聚会，好几桌，叽叽喳喳的讲着这些年，她两鬓已生白发，皱纹盖住额头，她们喝了两杯，画风开始统一，共同地开始感叹：老了……

喝到兴起时，阿姨说：“给你们跳支舞吧。”

她打开手机，手机里放的是一首广西的名曲，她缓缓地站起来，礼貌地说了一句：“好久没跳过了，见笑。”

她舞动着身体，忘我地展现出身体的每一丝美，虽然年纪已老，却依旧难挡年轻时的妩媚。

妈妈和战友们看着入了迷，不说话，像进入了梦幻，像看到了仙。她们就这么看着，第一遍旋律结束后，她们才被第一声鼓掌打断，从梦境中醒来，一起鼓着掌。

阿姨熟练地弯曲着身体，弯腰鞠躬，像是在完成着自己的舞蹈动作，又像是一个礼貌的回礼。她就这么跳着，直到音乐淡出结束，她在群同学面前鞠躬还礼，掌声中，她抬起头，瞬间，她的眼睛红了。

妈妈递过去一张纸巾，跟阿姨说：“都过去了，以后可以随便跳了。”

那天，是阿姨退休的第一天。

【二】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因为谁都知道，在等级森严的体制下，女生不宜跳独舞。

第一次跳独舞的时候，她刚刚工作，那天，她喝了好几瓶新疆的夺命大乌苏，微醺中，她说：“我给大家跳支舞吧。”

一位女护士怪气十足地说：“王护士还会跳舞呢？”

微醺中，她没听出来这位女护士的阴阳怪气中带着刺刀。她仗着酒精，一边哼着歌，一边跳着舞，她入情地跳着，完全没有在乎周围人的眼光。那个年代，谁允许你凸显自己的美的，谁允许你在集体面前表现自己的，谁允许你用个人光环映射集体光环的？

可她全然不知，她跳完舞，礼貌谢幕，不样的是，没有一个人鼓掌，只有一个她们单位最呆的同事鼓了一下手，然后环顾冷清清的四周，尴尬地把手拆开挠了挠头。

从此，她开始被单位的女性群体孤立，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一天晚上，她被要求调离单位，临走前，没有一个人送她，她孤单的一个人离开了这个单位。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她带着难过，离开了原单位。

【三】

第二个单位男领导多，女性下属少，她想，终于没有嫉妒的眼神和话语了，她可以跳舞了。在单身宿舍里，她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每天下班后打开录音机放着家乡的歌曲，翩翩起舞，那时，无论多难过的一天，只要听到那些熟悉的旋律，烦恼都会被抛向九霄云外。

那是她第二次跳独舞，单位的年终晚会上她打扮得很美，上台前，她特意请单位的摄影师给自己多拍几张照片，尤其是她在奔跑、跳跃旋转时，记得要把胶卷留给她，因为那是她最美的一天，她要用相机记录下这一切的美好。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正是这场舞蹈，让她惹了不少麻烦。

那之后，她遭到了许多单位男同事的骚扰，许多还都是结了婚的老男人，摄影师说：“你跟我在一起，我就把胶卷给你。”

甚至她的领导以谈工作为由，请她到他家中，借着酒精，意欲侵犯她。她挣扎着打了过去，愤怒地喊着：“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领导捂着脸冷笑：“你要是不想勾引我，干吗还要跳那种舞蹈，别口是心非了。”

这些终于让她知道了一个道理：想要在那种集体中生存下来，女生一定不要跳独舞，因为女人会孤立她，男人会骚扰她。

回到家，她想要卖掉录音机，她对着录音机流着眼泪，然后忍痛把磁带从录音机里拿出来。最后，她卖掉了录音机，只留下了那盘磁带，还有那段独舞的美好。

【四】

十多年后，姑娘变成了阿姨，努力的工作让她不再受人冷言冷语。40岁那年，她来到北京，成了一名重要部门的副局长，掌管实权，重要的是，那套领导班子里，只有她一位女性。

她的下属听说她年轻的时候喜欢跳舞，就给她送了台音晌，还送了她最喜欢的歌曲刻成的CD，让她秘书在她进办公室时放起她熟悉的旋律。

秘书照做了。在她忙碌的一天后，疲倦地走进办公室时，忽然听到了曾让自己舞动的歌曲，可是，老练的她马上冷静了下来。

她问秘书：“这是干吗？”

秘书说：“刘科长知道您喜欢跳舞，特意问了您原来的同学，给您送的音响，您也可以重拾下旧时的爱好啊！您也可以没事的时候，跳跳舞放放松啊！”

她看着音响，然后转向秘书，冷冷地说：“不用了，给他退回去吧。”然后挤出一丝笑容，说，“我早就不跳舞了。”

这世上最难过的，想必就是这样了。年轻时不能舞蹈，老了却不愿舞动，一无所有的时候期待光环，以为光环就是翅膀，有了光环后，才发现所谓的光环，不过是枷锁，有了枷锁，就永远不会展翅高飞，永远不能翩翩起舞。

【五】

饭局上，妈妈告诉我，阿姨今天退休啦，因为退休了，所以可以放肆地跳独舞了，这是她这三十多年的第一次跳，是那么自由，是那么无拘无束。再过两天，阿姨就回广西柳州了，那是她自己的老家，和长期分居两地的老公团圆。

妈妈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说：“我们都老了。”说完，摸了摸两鬓的白发。

我看着那位阿姨，她的眼眶依旧是红着的，像个孩子，像个受过委屈的孩子，一边哭一边自由地笑着。

我想她再也不用在乎别人的眼光了，再也不用限制自己去跳舞了。

我记得那天饭局结束，阿姨问我：“阿姨从今天开始捡起舞蹈，还来得及吗？”

我说：“阿姨，只要开始，永远不会晚。”

几天后，我就要去广西签售了，我跟阿姨发了微信：“阿姨，我要去你们家乡柳州签售啦！您要来吗？”

阿姨回复我说：“阿姨不在广西呢，阿姨在上海参加一个独舞选秀比赛呢。”

不知怎么，我忽然被感动了。

点开她的朋友圈，她的朋友圈里只有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一盘陈旧的磁带，文案只有一句话：青春一直在，只要你还能勇敢地翩翩起舞。

瞬间，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