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酸往事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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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酸往事一瞥
我出生在上世纪的大跃进年代,在那红红火火的岁月里也有算命的先生,他根据我的生辰八字和长相,说我天庭饱满,地頜方圆,水命,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长命到百年。年轻的父母一听喜出望外,连连点头称是,母亲乐得合不拢嘴,麻利的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敬献给先生,以表诚心和谢意。算命先生手摸着钱喜上眉梢,问我父母孩子有大名了吗?父母就请先生赐名。算命先生略一思忖,大名钦定------艳明。这名字好哇,光鲜明亮,灿如朝阳,一辈子吃穿不愁。
如果说那位算命先生没有瞎说八道的话,在我上学之前的幼儿时期,的的确确还真是那么回事。不愁吃。打我记事起,就爱吃国营饭店的烧饼夹肉,北京义利的面包饼干和香肠。不缺穿,当时非常时尚的童装穿在身,神气,臭美。幼小的心里觉得挺幸福,很自豪,一天到晚美滋滋的。那时我家住在三河的县城里,虽然在闹市区的民房租住,可我们全家都是非农业户口,母亲在副食品公司上班,父亲在一家国营企业工作,还当着副厂长兼企业的业务员。在当时,副厂长只是个官衔,不是厂里人没人当回事。业务员就不一样了,当年俗称跑外的,那可是让人非常羡慕的职业。一句顺口溜说的非常好“一等人跑外交,洋车手表手皮包,中华烟卷随便叼,吃喝玩乐全报销。”在我记事以后,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很多人都和他打招呼,有叫他厂长的,也有称他师傅的,反正都是一副笑脸,就跟八辈子没见着似的,亲切、热情、友好,这几个外交辞令用在当时非常贴切。小小的我的确跟着沾光,跟在父亲旁边走觉得特有面子,赶巧了不知那位叔叔阿姨把我抱起来亲热一番,顺手塞给我几块水果糖,幼小的心里觉得真美。
更美的是逢年过节回农村老家看奶奶,那可是风风光光的事。父亲骑一辆非常漂亮的自行车,对了,那辆锃光瓦亮的自行车是当时挺时髦的“双喜牌”。可别小看了那辆自行车,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比现在的“宝马”“奔驰”轿车都牛气,到了农村老家更让乡亲们刮目相看。父亲穿一身中山装,戴着一副水晶石眼镜,手腕上的“英格”手表特别抢眼,脚上穿的皮鞋挺时髦,是犀牛皮的,很珍贵。父亲跑外走南闯北给奶奶买的礼品也是挺高级的,有从北京买来的面包饼干和糕点;有从天津买来的大麻花;还有从上海买回来的奶糖和罐头。父亲载着我一进庄就得下车走着,这叫入乡随俗。那辆自行车由我推着,不时地按按车铃铛,铃铃铃的车铃声悦耳动听,招的村里的孩子们追着看稀罕。
父亲满面春风地走在老家的大街上,让乡亲们羡慕不已,不管是上岁数的还是年轻的,只要是认识的都热情地打招呼。奶奶见着我们甭提多高兴了,满脸皱纹的脸上堆满灿灿的笑容,乐不可支的张罗着做最好吃的,小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街坊邻居听说我父亲带儿子回来了,只要是知道的都走过来嘘寒问暖。当然了,父亲很大方地掏出香烟招待大家,奶奶把父亲带来的饼干奶糖分给大人小孩品尝,年龄大些的叔叔大爷们不用礼让就不走了,跳上炕围上桌开始品尝父亲从外地带回来的原封烧酒,还有刚刚打开的牛肉罐头。一大屋子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热热闹闹,真像过年一样。
我呢,认识和不认识的小伙伴玩在一起,他们都把我当“小洋人”。我穿一身小海军服,头戴一顶小海军帽,帽子后边的飘带迎风飘摆,脚上穿的是雪白的球鞋,俨然一个小海军回乡探亲,让同龄的孩子们啧啧赞叹,羡慕的眼神儿直到今天仍记忆犹新。 (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幼儿时期的幸福生活真像算命先生说的有大富大贵的模样,接下来的痛苦辛酸就是算命先生胡说八道了。那年,也就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我们家租住的大门外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大字报,还有打着大红叉子的漫画。大字报写的是啥不知道,但是父亲的名字我认得。让人更可怕的是,我的父亲有一天被人绑着,头上戴着一顶一米多高的大纸帽子游街,胳膊还被两个红卫兵架着。游行的队伍敲着锣打着鼓举着红绿小彩旗,满大街喊着震耳欲聋的口号,打倒某某某,砸烂某某某,这个某某某就是我引以自豪的父亲!
父亲被打倒了,母亲被下放了,我们全家被赶回了山村的老家。
从此,幼儿的幸福时光戛然而止,少儿炼狱般的辛酸接踵而来。我从一个人人艳羡的富生富长的时代宠儿陡然变成一个人人喊打的狗崽子。回到老家,父亲的大纸帽子不戴了,批斗也少了,只是被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母亲下地劳动,干的都是脏活累活,天天也遭白眼儿。我呢,真惨啊!原来羡慕我的小伙伴们躲我远远的,竟有些不知事的朝我啐吐沫,还有的淘气小子欺负我,不知何故,我在街上走着就上来给我几拳,嘴上骂着又踹我几脚,脸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有时嘴角还被打出了鲜血,即使这样也不敢大声哭喊,只能委屈的默默掉眼泪。回家擦干眼泪不敢说,因为父母亲的委屈比我更大。每次大队召开批斗会父亲都是陪斗的对象,回到家里,母亲为他洗浮肿的双脚,父亲以泪洗面。
人啊,处在乱世,身受屈辱,备受虐待,特别是小孩子的我从幸福蜜罐儿掉进人间冰窟,真的有些受不了,可又不能不接受残酷的现实。这个时候再去理解世间冷暖残酷无情真是刻骨铭心的,是永志都不能忘记的!
苦难接踵而来。
没房住。刚回来借住在一位邻居家,没多久嫌我家是黑帮被撵了出来。怕再给别人家添麻烦,我们就搬到村西头的一个看瓜的旧窝棚里栖身。正是寒冬,窝棚四面透风,冻得我们一家四口抱团取暖,牙齿冻得上下打牙,盼星星,盼月亮,最盼东方出太阳。在太阳底下晒一会儿那就是最幸福的时光!
没吃的。刚下放,我家被编到第三生产队,没有工分是不能分粮食的,只能先借粮,红薯干儿半口袋,玉米粒儿少半口袋,多少斤不知道,知道的是,这点粮食还是父亲求爷爷告奶奶借到的,这对于一个走南闯北很要面子的父亲来说别提多难了,记得他背回粮食走进窝棚的那一刻,一双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
没有钱。俗话说,分文没有憋倒英雄汉。据说这个英雄汉就是宋太祖赵匡胤 ,可是后来黄桥驿兵变人家当了皇上。我们呢,可就惨了。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年来到。这不是歌剧“白毛女”的片段,这是我家的真实写照。到了年根底下,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我们一家住在四面透风的窝棚里,借来的粮食只剩下一瓢红薯干了。怎么办?人不能让尿憋死,更不能眼睁睁的被饿死。父母含泪商量,把父亲跑外的行头统统卖了,就是把自行车、手表、皮鞋、手皮包都卖了,再加上一床母亲的嫁妆红绸子被,换钱救命!
父子俩骑车去赶集。乍一看,爷俩挺风光的。自行车锃光瓦亮,手表戴在父亲的左手腕上,手皮包挂在车把上,就是皮鞋擦亮后包在红绸子被子里,栓两根绳子系结实背在我的后背上。半路上父亲告诉我,他到车市去卖自行车,让我去买皮鞋手表手皮包,手表一百块钱,给个八九十块也卖,其他的给个十头八块就卖,那床绸子被是你妈的嫁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卖。
旧货市场,我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县城里我家租住的那条街,街面不太宽,有一里地长,平时行人不多,到了五或十的日子就是集日,街上人来人往,有时挤得水泄不通。我们原来租住的是街面上的老蔡家,在街的中间部位,门口有一对小石狮子,从小我就拿它们当马骑。今天来到这里,已是物是人非。原来是一个宠儿在门前嬉戏玩耍,街上的人投来羡慕的眼光。自从遭难以后,幼小的心灵成熟了许多,磨难屈辱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在老蔡家门前,我俨然一个小大人,把皮鞋从红绸子被中掏出来,按旧货规矩插上一节草棍儿,手表手提包也分别插上草叶儿。红绸被子,父亲已有嘱咐不能插草棍儿,那是母亲的心肝宝贝,况且正是寒冬腊月,此时母亲也许正躲在窝棚里瑟瑟发抖哪。想到此,一屁股坐在红绸被上,童音大嗓地吆喝起来“卖手表唻,谁买犀牛皮鞋嘿,卖大号手提包”。吆喝声声,声声吆喝,街上人确实不少,皮鞋皮包问的不多,我屁股底下的红绸子被倒有几个中年妇女看上了眼,我跟他们说给多少钱也不买。那块插着草叶儿的手表都是大姑娘小伙子问的多,一听价钱就摇头,有一两个真心买的就给三四十块钱,不行。到了中午,赶集的人越来越少了,我的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小眼睛一阵阵发黑,手里一分钱也没有,眼看就要收摊的时候,街上走过来一个戴红袖章的人,留着大分头,问完手表皮鞋价钱,抄起手表听听表音,一副挺内行的架势说了句不错,紧接着就翻看皮鞋,脱鞋还试了试又说了句合适,说着把皮鞋带还系上了,咔咔咔试着走了几步挺满意又挺横地说:“手表五十,皮鞋五块,皮包一块,五十六块全买了。”“不卖,这三样少一百块钱不卖!”有几个看热闹的人也帮我说话,说人家孩子这么小肯定是家里遭难了,不然是不会卖这些珍贵物品的,可别哄弄人家孩子,瞧这孩子多可怜。大分头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知理亏,掏出六张十元的人民币塞到我手里,不等我说话,他戴上手表,抄起皮包就走。我急了,哭着去拽他的后衣襟儿,这时,一只大手拽住了我的小胳膊,我一惊呆,原来是父亲拉住了我。只听他说,货到街头死,没白给人家就行了。我这时看到父亲两手空空就知道自行车也卖了。父亲捆好绸子被,挎在它的肩膀上,拉着我的手就走,可我再也走不动了。父亲知道我是饿的,爷俩从早晨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喝哪。我把小手攥着的六十块钱递给父亲,眼前一黑就昏过去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提起这段辛酸往事,我的心就瑟瑟发抖,泪水止不住地在眼圈圈里打转转……。
2018年11月8日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