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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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四十年前去重庆读书,火车从成都出发,哐当哐当一整夜后,车窗外的山形渐渐地高大起来;过了大渡口,就可以见到遍地的钢铁和低矮的木屋;黑脸大眼的小孩从门框里探出头来,楞楞地望着飞过的列车。直到走出菜园坝车站,我才感觉到自己是真正到了一座城市。右手边是滚滚的长江,江中有一个足球场大小的沙渚,上面生着几篷芦苇,有几只白毛红顶的水鸟起落其间;机动船扯着汽笛冒着白烟从渚两侧的水道驶过;渚上立着几柱高高的桥墩,上面有人在作业,那就是后来的重庆长江大桥。江对岸,山崖上有稀疏的房屋,更远处是隐约的起伏的山岭。向左边看,满眼的房子错落地堆在山上,山顶山腰都有移动的汽车;一个近乎直立的装有几十个人的大车厢由两根钢绳拉着,缓缓爬向山顶;一眼望不到头,两丈多宽的阶梯七曲八折向云端伸去,阶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如同电影散场;车站门口到处是光着膀子露着腱子肌的男人,手拿一根两端系着青白绳子的竹棒,一边吆喝“棒棒儿”一边四处张望;半悬的木楼一幅老态龙钟摇摇欲坠的样子,有砖木结构的三四层高的楼房,墙面却已斑驳得如同放了几十年的老照片;突然有一辆公共汽车急促地响着喇叭开过来,车门车窗车屁股上却早已吊满了身手不凡的年轻小伙。
重庆很大,大得离奇,大得有些不真实。它不像成都,四四方方一座城,街道横平竖直,院落四平八稳;房屋与房屋紧密相连,其间绝无农田所隔。重庆则不然,从西北而东南的嘉陵江与从西南而东北的长江,像一个旋转了90度的“人”字,把方圆百多里的重庆割成了几大块,块与块之间除了有岩石江水沙滩外,还有大片的农田和荒野;两江交汇的地方是重庆最大的码头,也是古代官员跪拜接旨的地方,朝天门便因此而得名。从朝天门到两路口的两江环绕着的区域叫做市中区,面积只有9.8平方公里,人口密度超过了东京。当时全市最高的建筑是三八商店和解放碑。三八商店一共九层,层层都是琳琅满目的商品;上下楼的电梯一次可装二十人左右;一到星期天或节假日,许多不买货的闲人也会到那里去过过坐电梯的瘾。解放碑与三八商店相邻,高度也相当;1941年建成时的名字叫“精神堡垒”, 1949年解放后,刘伯承元帅题字改名为“人民解放纪念碑”。今天,解放碑步行街已经挤身我国第三大CBD,碑的四周,数十栋大楼拔地而起,直耸云霄,碑因此也显得非常渺小,但是,它始终是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是这座城市的精神支柱。因为,它在日本鬼子几百次的狂轰滥炸后仍巍然屹立,正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象征。
重庆很热,热得人心烦。那时候,地球上的气温比现在低,但重庆的气温似乎自古以来就处在那个高水平上。人安静地坐在屋里,一样汗如雨下。纸扇起不到丝毫作用。学生娃儿又买不起电扇,就只好用不断冲凉的方法来降暑。晚上实在睡不着,就把席子拖到外面的操场上,再花五分钱买一根蚊香,在半梦半醒之中迷糊几个小时。我们上厕所,要经过几户住家户,只穿胸罩和三角裤的主妇,四仰八叉地躺在凉席上,惹得我们又想看,又不敢看。
重庆是我国三大火炉之一。与武汉南京不同,重庆不单地上热,地下也热。地下的岩浆把水烧热了送到地面上,就成了温泉。夏天,人们看到它想到它就生厌恶;但在春秋冬三季,它却是大自然对重庆人的特别馈赠。出名的温泉是南温泉和北温泉,我都去过。买五分钱的门票就可以泡上一整天。重庆的地热资源相当丰富,生性浪漫的重庆人,前些年又创意出一种叫“天然裸体温泉”的玩法,男男女女都一丝不挂地跳入泉中,以最原始的状态返璞归真。重庆人追求新潮的决心和勇气由此即可见一斑。
重庆雾很大,大得没见过的人根本无法想像。冬天的早晨,我们六点半起床做早操,三米之内的人,可以看见他的轮廓和口中吐出的白气;体育委员站在队伍前领操,我们是只闻其声不见其貌;站在江边的岩石上远望,视野中白茫茫的一片,若不是偶尔传来的汽笛声,初到此地的人定不会知道那里是波涛汹涌的嘉陵江。一般情况下,大雾散去七八分就已是正午;特殊情况下,白天的雾还未散尽,晚上的雾即已升腾,山城也就整天都笼罩在朦胧中。
重庆很辣,阳光,饮食,性格都是火辣辣的。阳光是炉子里的火,性格是长期处在火炉中的烦,饮食则是去烦解忧的药。世界之火锅起源于中国,中国之火锅起源于重庆,重庆之火锅起源于小龙坎。前不久,“小龙坎”火锅登陆绵阳,生意火爆。我看见门口等餐的人,心里竟有种莫名的自得。因为,我生平第一次火锅就是在小龙坎吃的。那儿离我们学校不到两里路,街道又窄又脏又乱,隔不几步就有一把大黑伞撑立街边,伞下几张矮小木桌,桌中央开孔,孔内放一圆形铜锅,锅里有一十字形的木架;锅下生火,火上红汤翻滚;锅边三五个下力气的男人,光着膀子,烫着毛肚,额颊颈背,汗珠闪亮,划拳饮酒,酣畅淋漓。他们永远也不会想到,这喧闹杂乱中的一锅汤底,仅在十多年后便煮沸了整个神州大地;这没有资格登大雅之堂的街边小吃,居然会香飘万里,名扬四海。 ( : )
重庆姑娘很美,美得不用我多说。她们生活在骄阳似火的天地里,如盐胜雪的肌肤却毫不逊色于蜀都女或苏杭女;长长的阶梯与壁陡的街道塑造出她们苗条的身段;漫天的大雾在她们脸上涂上了一层天然的护肤霜;炽烈的阳光加速着她们的新陈代谢;发散辛辣的火锅驱散了体内多余的湿气;巴山夜雨又赋予她们诗情画意。我认识的重庆姑娘不下一个排,几乎个个都天资聪颖,落落大方,火辣中带着几分娇媚,温婉里透出几分刚强。她们读书不输男生,好耍不输男生,划拳不输男生,喝酒不输男生,能言善辩与幽默风趣不输男生,唱歌跳舞与吟诗作赋更是胜出男生若干筹。今天,她们中的大多数都已是“奶奶”级的人物了,但其雅致与风韵,丝毫不减当年。
重庆很红,红的旗,红的岩,红的血。通过《红岩》这本书,我知道了江姐、许云峰、齐晓轩、成岗等英雄。面对敌人的酷刑,他们坚贞不屈,从未动摇过心中的信念;他们在狱中互相鼓励,坚持斗争,含着热泪绣红旗,准备迎接山城的解放;然而,在黎明的曙光即将照亮的前一刻,他们遭到反动派的血腥屠杀,血染青山。小说的作者罗广斌是那次大屠杀的幸存者,因此他很自然地也成了人民敬仰的英雄。但是,这样一位英雄作家,在“文革”中居然鬼使神差地投身到轰轰烈烈的造反运动中去,后又被造反派捆绑批斗,自己的作品也被污蔑为“叛徒文学”。他在在屈辱和绝望中,选择了跳楼自杀,用殷红的鲜血,控诉命运对他的捉弄。由于抗战的原因,重庆有很多红色旅游景点,除了渣滓洞和白公馆,还有八路军办事处,周公馆,红岩村,抗战纪念遗址等等。前些年重庆人又率先唱起了红歌,并且一浪高过一浪,大有气吞山河之势。不过我倒是觉得,红色教育不能纯粹靠说教,更不能通过速成和恶补的方式来达到目的,它必须要与现实生活相结合,才能让人切身地感受到红色的意义。
今天,重庆已不再是刘禹锡笔下那个凄凉之地了,它已摇身变成了一座国际化的大都市。高速公路,立交互通,超级摩天大楼,地铁,轻轨,过江索道,豪车豪宅,湿地公园,一应俱全。不过,旧时山城的韵味却更让人怀念: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七弯八拐的水巷子,木头撑起的吊脚楼,江边破旧的趸船,赤脚拉纤的红脸汉子,八分钱一碗的小面,三分钱一碗的散装啤酒,磨刀师傅的吆喝声,卖麦芽糖的镗镗声,茶馆里的龙门阵,防空洞里传出的呼噜声......因了这种怀念,去重庆旅游的才非去磁器口不可。然而,韵味韵味,过了那个时,便没了那个味,任何宣传和打造都是无济于事的。我很庆幸我见过四十年前的磁器口古镇,我很庆幸我见过四十年前的二码头三码头,只可惜我当时是个穷学生,买不起相机;不然的话,我的手里可能会有几张值得一看的照片。
写于2017年10月